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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璎从船舱里走出来,裹了裹披风,对上那道人声的主人,只是轻轻扫过一眼,便看向凌祁渊。
“你怎么这么晦气。”凌祁渊没好气地瞥了许牧一眼,对淮璎道,“不必理他,走,我们上楼。”
许牧不语,又兀自坐下来钓鱼,身旁放着一把嵌入雪里展开的伞。
淮璎点点头,跟着凌祁渊便进入了追月楼。
待上到十五层时,淮璎已经是大汗淋漓,她脱了披风,拿在手上,耳朵也因为高度有些嗡鸣。
这座阁楼是圆形建筑,阁楼之中尚算宽敞,每层楼有两、三个房间。
阁楼外围有一层围栏,围栏围住的回廊之中有矮几与杌子,矮几与杌子下还垫了一层地衣。
淮璎喘着气,撑在围栏上往远处望,只觉得双腿儿打颤,带起一阵头晕,她没上过这么高的地方,有所恐惧也是自然。
至少凌祁渊已经觉得她有些胆量:
“有些人第一回上来,抱着护栏动都不敢动,哭天喊地的。你倒还敢往远处看看。”
淮璎接道:“有没有可能,我是已经吓僵了,动不了。”
凌祁渊笑了,站到她身边来。目光所到之处,山脉连绵,白茫万里,与天际连接处竟融为一色,淡淡的天光散着柔意。
“怎么样,我凌家的江山,山河无恙,四方安宁。”凌祁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冬日里瞧不得什么,倘若下雪了,或许有另一番滋味。”淮璎眷恋地看着这片景色,拿手挡了挡眼睛。
这天爷仿似是听见她的话了一般,天际果然飘起雪来,鹅毛大雪下的却是温柔,落在掌心好一阵儿才转化为水。
“忽然本王觉得有些幸运。”凌祁渊收回看着远处的目光,转向淮璎。
“嗯?”淮璎接雪的手尚未缩回来,闻言好奇的看向凌祁渊。
凌祁渊似乎是又不想说了,笑道:“没什么,不提旁人。”
淮璎挑眉,眉眼间的忧虑在此时才化开了一些,到了此处,她不由地就有了琨景说话时轻柔温雅的语气,“你想提谁?”
“太子殿下与宋国公的嫡孙女也来过此处,光说宋国公的爵位你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是宋国公的次子便是驭南大将军,宋观。驭南大将军的名号你想必有所听闻,我还悄悄告诉你,右符便是在宋将军手里,这事少有人晓得。可见宋将军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原来是要提殿下。
淮璎实在不算是自苦的那一类人,可那段旖旎便发生在昨日,痛感的余威怎可一时抚平,她缩回手来,重新穿上披风,“有些冷。”
凌祁渊一直看着她,自然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你是不是,心慕殿下。”
风扬起淮璎鬓边的碎发,缠住她的面颊,丝缕遮过她的眸子,她微微低眼,嗓音轻淡:“我怎配。”
“那倒也是……”
淮璎打断道,“莫提他了吧。”
淮璎靠着墙壁坐在了地上,旁边有凸出的檀木装饰能够她靠着头,她抱着双腿合上眼,细细嗅着阁楼里飘出的淡香,不消一会儿又被风吹散。
她有些累了。
毕竟一夜未合眼。
有僧人送汤婆子上来,凌祁渊接过放进她手里,“不进去睡么?”
她没有说话,意识便在下一刻消散,陷入沉沉的睡眠里。
她做梦了。
梦到了殿下。
梦见她与殿下在一处她没见过的风景里,冥冥中便认得这是箫园,周遭皆是桃树,桃花随风飞舞,她端坐在殿下身旁,殿下正在抚琴,她仔细地听,听得他弹错了几个音。
她原是不懂曲的,可是这曲琨景太妃生前教过她,只可惜,琨景太妃病逝了,未能听到她学有所成。
琴音陡然停了,琴弦断了,在断了的那一瞬间,她听见殿下开口问:“你想当太子妃吗?”
这一段梦在此处戛然而止,落下的桃花皆倒转回树上,梦境如同被拽入迷雾里,回转到在殿下问出这句话之前。
可梦境仿佛要崩塌的建筑,无端震荡起来。
倒转的梦境十分模糊,这些场景的切片一段一段展现,又在混沌中慢慢湮灭。
“殿下,我们好似改变了…”淮璎自梦中呢喃出声。
坐在身旁望向远处的凌祁渊默然侧头,
“真是正儿八经的痴人做梦。”
凌祁渊将她打横抱起,恰巧碰见走上楼来的许牧,许牧盯着凌祁渊,凌祁渊只是睨了他一眼,便要将淮璎抱回房里去。
“王爷,你这是……”许牧开口,话语中渗着阴寒。
“关你何事。”
“到底是御史家的千金,不好如此讨便宜吧?”许牧再次开口。
凌祁渊“嘿”了一声,笑着回头看他,“你?配教训本王?莫说你对阮家造了什么孽,如今我既然可以轻松抱着她回房,你还不能明白她的心意?”
许牧转过身来,面向凌祁渊,两手叠在身前,目光暗了些,“不知王爷什么时候和阮姑娘……”
凌祁渊不再理会他,用脚轻轻踹开本就没上锁的房门,正当他要用脚将房门合上时,却被拽住了手臂。
“王爷,女子清白,怎好如此玷污。”许牧语气坚定,似乎是绝不会放任凌祁渊关上这房门。
凌祁渊后槽牙紧了紧,皱着眉头挣开他的手,将淮璎放在床榻上,才回身过来看许牧,“你想做什么?”
“请王爷退出房间来。”许牧让了条道,低眼等他出来。
凌祁渊被他吵得烦躁,本就只是想让淮璎睡在屋子里,免得受冻,只是好像这许牧会错了意,缠着他不放。
他向屋外走去,在路过许牧时,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到了护栏旁。
“许牧,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替本王皇姐办事的人,如今站在此处替阮家姑娘说话,不免得让本王怀疑,你是不是真心伺候皇姐了。”
拽住他衣襟的手并未松开,凌祁渊睨着许牧。
许牧的手抓住护栏,对着凌祁渊的目光,“王爷,下官只是好心劝你,莫要做错了事,惹公主不悦。”
“本王惹公主不悦?本王就算今日在此处要了她,你觉得皇姐悦是不悦?拿皇姐来压本王,你是否太愚笨了些?”
凌祁渊说着,松开了许牧,脸上换上了不屑得笑意,“哦,本王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因为阮家父子安然出了大狱,皇姐对你很是不满,你这翰林院的位子,好像是撒谎乞怜求来的吧?成事不足,你觉得……”
许牧眉尾微动,笑得温和,话语也说的平淡了起来,“下官会有什么下场,还真不知道,下官只知道……”
许牧上前一步,凑在凌祁渊耳边道:“公主腰间的痣,甚是好看。”
凌祁渊一怔,迟疑地看向许牧,许牧退后一步,颔首道:“你我本不用做这口舌之争,你我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莫要生了嫌隙。”
凌祁渊的目光从迟疑慢慢转为荒唐,又从荒唐渐渐褪成鄙夷,“本王可没什么要争的事儿,没有用的上你的地方,不必与本王攀这关系。王侯在上,你这提鞋的贼子,还不配同本王在此说三道四。”
“贼子?”
凌祁渊笑道,“你如今的官位是你窃来的,不是贼子又是什么?”
“小九王真是单纯啊。”许牧抬起头来,也不看凌祁渊,只面上坠了些冰寒,“也别与下官耗在此处了。”
许牧的意思明显,为了防止凌祁渊对阮淮璎做些什么,所以他会守在这里。
故而劝凌祁渊早些下楼去,莫要同他耗在这里。
凌祁渊这才倍感荒唐地笑了一声,一拳挥在许牧的脸上,许牧撞上护栏的柱子,摔倒在地,他只手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王爷就是今日把下官打杀在此处,下官也无还手之力。只是,王爷要想好了。”
“本王揍你,需得想些什么?”凌祁渊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又要挥拳。
“你们在做些什么。”淮璎扶着睡疼了的脖颈,从房中走出来,眼睛里还有疲惫的血色,看着地上扭打在一处的两人。
许牧看向凌祁渊,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很快就掩盖过去,面上换上委屈的神色,“阮姑娘,方才齐王抱着你进房中,想要关门,在下劝阻,莫要污了姑娘清白,哪晓得齐王就动起手来……”
“我……你!”凌祁渊撒开他,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衫,看向淮璎,“莫听他胡说八道,本王是抱你进房中没错,只是怕你受冻,并没想做什么。”
淮璎被他们吵的清醒了些,皱着眉,“别再争这些事了,幼不幼稚。”
说着,便掩嘴打了个喷嚏。
风雪更盛,狂风卷着冰碴子就开始往阁楼里砸,凌祁渊与许牧走进阁楼中来,许牧比不得凌祁渊,不能一直耗在此处,他行了一礼,道,
“在下要先行回家中去了,阮姑娘,你要一道走么?”
跟他一道走?淮璎恶心地就想从这十五楼跳下去便罢,淮璎也毫不遮掩这份嫌恶,“要走快走,别在此处恶心人,省得方才饱肚的珍馐白白被你恶心的吐出来。”
凌祁渊低头一笑,许牧面上却坦然,点点头,“告辞。”
许牧一路下楼,气也不怎么喘,也不管这风雪过不过得了湖,就在渐冻得湖水上费力划船,行色匆忙地出了崇圣寺。
追月楼上,凌祁渊看着淮璎,“你不必口舌上去激恼他的,此人心思阴狠,你今日得罪了他,明日不知又该干出什么事儿。”
淮璎吸了吸鼻子,“你方才真是因为……跟他打起来的?”
凌祁渊张大了眼,“都说了你莫要听他胡说!只是——本王竟不知道,他当真与我皇姐关系有这般密切了。”
淮璎原也不想去管锦昭与许牧的那些破事,只是想到许牧还未偿还的那些罪孽,难以平复心中的恨恼,原想追问,却忽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不好!我们快离开此处!”
淮璎想到的是,许牧虽然告辞时神色坦然,但离开时分明带着怨怼,行色匆匆,而此处,只有淮璎与凌祁渊孤男寡女在这高楼之上——
许牧还能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