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陈桉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出国。
高中时他觉得美术枯燥,出国后他仍这样想,可仅是几天之后,他的生活中只剩下洗不去的颜料和碳灰。
铅笔滑过素描纸的沙沙作响是他唯一感觉到自我存在的证据。
或者说,画画是他和何思淇唯一的联结。
每当何思淇问起过去的五年,他实在搜寻不出值得一提的事情,18岁的陈桉从坐上飞机的那刻起便不再是为自己。
陪同他一路的是高义和一位大叔,那大叔沉闷,说话从来一个腔调,胡子黑白掺半。
说是陪同倒更像是监视,只要陈桉离开座位,他那垂闭的双眼就会睁开。
整躺行程都顺当得让人心慌,下了飞机就有专车接应,几乎是不停歇地把两人带到培训基地。
高义的话痨性子在那时就暴露无遗,用手机拍下途径的每一条街,他握着陈桉的手腕,感慨自己生活的那个小城市有多么落后。
他所住的那个村子在山沟沟里,每家每户只靠着庄稼和采药收成,他说他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现在也算是唯一的留学生。
这是高义第一次离开那个小县城,他把拍下的每一张照片都发给了父母。
听他提起这些陈桉总是默不作声。
陈桉自小就在福利院长大,后被一对家境平常的夫妇收养,但他内敛的性格并不讨喜,家庭矛盾愈发激烈,一到上学的年级就将他送去了寄宿学校。
朝着大街深处开去,人烟稀少直至两边都是空荡的泥土路。
培训基地在一所自建的欧式大楼,隔壁是所福利院,仅有一道围墙之隔。
这栋大楼虽是刚建不久,可处处散发着腐旧,即使是奢靡的欧式装修也未消减分毫。
每每踩过纯木制的地板都能感觉到某处的陷落和凸起,尤其在下雨天,地板潮湿得黏脚。
一楼空旷只有复古风格的地毯延伸再分散,各指向左右两边的楼梯。
陈桉和高义在一楼呆了整半小时才见到最后一位学生,吕依柔。
当时她一头红发,年纪看着却是很小,揣兜嚼着口香糖,和现在的穿着大不相同。
六层楼,三个学生,宿舍在第五层,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浴室。
走廊过道每个房间的左侧都摆着大盆“幸福树”,有吕依柔的个头那么高,长得壮的直顶天花板。
初来乍到每个人都对这栋楼充满了新奇,上蹿下跳,陈桉跟在他们身后晃荡,每两三分钟就拿出手机。
手机挂件是把钥匙,每当他掏出来就叮咣响。
仍然没有消息。
更准确得说,没收到何思淇的消息。
那天大楼里陆续搬进了不同老师,时寂是最后一位搬进来的老师。
看到她的第一眼,陈桉只觉得她端庄和蔼,还有,这是何思淇喜欢的老师。
对她的好印象也只维持了不到一天,当晚,时寂收走了三人的手机。
看着最是叛逆的吕依柔反倒第一个上交,陈桉随后,高义死死护着,演了出苦情戏,下一秒他就拍拍裤兜,朝陈桉挤眉弄眼。
陈桉没懂,只见吕依柔动作迅疾,直入高义手拍打着的地方,掏出一部备用手机。
任他怎样贿赂也不听,直接举报给了时寂,他俩的梁子从那天开始就已结下。
楼梯间明亮宽敞,三个人并排着走也仍有剩余空间。
陈桉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一到晚上,树影把楼道遮得昏黑,宽厚的叶片像是从墙壁伸出的手。
走过时不经意蹭到,那些手臂就微微抖动,像要把人拽入墙壁。
房间很简单,靠窗的白色床铺,深棕色地毯,提前配置好的各类绘画工具。
陈桉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怎样也睡不安稳,他总在担心收走手机后无法与何思淇联系。
隔天大早上他们被叫去三楼训练,素描、色彩、速写以及后续课程油画、国画等自选专业的介绍。
除了吃饭睡觉,每两小时休息10分钟,一整天陈桉都心不在焉。
直到傍晚,三人被时寂带去封闭着的六楼。
三份足有一厘米厚的协议摆在他们面前,上面的文字对于陈桉来说晦涩难懂,一页一页翻过也没记住什么。
更别说高义心烦气躁地翻看了一两页就扔回桌面。
他手握黑笔在白纸上飞舞,自觉帅气,如签名般。
吕依柔是他们年纪中最小的,16岁,所以时寂代她签下那份协议。
起初陈桉只是觉得吕依柔和时寂分外亲近,后来才知道她们是母女,怪不得两人有七分相像。
三人中只剩下陈桉迟迟没有动笔。
办公桌后坐着的那人将帽檐压低,陈桉奋力想要看清帽子下的模样,而他只是将协议推移得更近。
陈桉回看,大门紧闭,无形的压迫中,一笔一划签下了那份协议,心里却隐隐不安。
随后三人拿着下发的手机,新的手机,通讯录里除了已经设置好的老师和剩余二人就再无其他。
三台手机连着六楼的后台,监屏系统。
时寂毫不遮掩地将这些信息抖落才让陈桉有些警觉。
每周的周日下午,他们可以出行,但楼下空旷,野花都不生长一株,三人只好隔着围墙逗小孩。
可惜语言不通,高义只好打着手势沟通,时间一长,福利院的小孩都以为他们是来要饭的,拿着吃的往高义手里塞。
每日都处在高压的环境下,可“放弃”就像是禁忌,三人都对所受的苦闭口不提。
昂贵的画具、名贵的老师还有光明前途的未来,单是任一一个都是他们无法这辈子无法企及的。
高义是最常把未来挂在嘴边的人,每个晚上都和陈桉讲述自己生活的那个小村,讲述他的父母。
几乎是五年如一日的练习,在五年间陈桉陆续产出些作品,经过培训基地的宣传,逐渐闯入大众视线。
他的画多表现光影,习惯用粉色紫色等一类颜色,构造简单,多是生活中无法关注到的小事物。
爆裂的行星、氧化的苹果、枯萎的玫瑰
他总是能用细腻的技法表现遗憾。
陈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是画册《她》,那是他大部分素描作品的集合,尽管稍显稚嫩,却是他最喜欢的一部。
陈桉的五年,平淡如凉透的白水。
某一周高义很是反常,每堂课的进度都落下一大截,他总是试探着问陈桉想不想家。
可陈桉没有多余的选择,他擅自消失五年,不能够一事无成地回国。
在晚间色彩课的时候,他收到了高义的纸条。
“走不走?”
下一秒这张纸条就物归原主,砸在了高义身上,陈桉不屑,“隔壁福利院可不收你这么大个的。”
“有病,我说的不是逃课。”高义左右各瞄了一眼,确认没人才低声说道:“我说的是回国。”
“不回,没到时候,问我还不如问问那位。”他眼神朝吕依柔的方向示意。
那段时期陈桉快要达到自己的目标,几乎是触手可及,必然不会半途而废。
“哪能问她啊,她不得告诉时寂,把我皮给扒喽。”
陈桉心说他也终于聪明一回,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做白日梦。
没曾想高义是个行动派,隔天早上就收拾好东西要走。
协议上写得清楚,要走可以,终生不能将自己的作品上传任何网站。
常年关闭的大门因为高义的离开敞开再紧闭。
他们隔着铁栅栏门,陈桉和吕依柔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
直到这个时候陈桉还是觉得他在开玩笑,胡乱调侃,“离开这你去当流浪汉”
“打工赚机票,我比你小子大两岁,啥活不能干。”
他看向吕依柔,张着双臂,“抱一个?”
她阴着张脸,白了高义一眼,转身离开,“神经病。”
高义手指着她的背影,满是怨气,“都要走了还给我甩脸子。”
他从口袋里拿出剩下的钱,也就五百来块,实在没啥用,索性放在陈桉手里。
“这个,你给吕依柔,她一小闺女也爱美,要是不收呢你就悄悄压她书里。”
“行。”
临走之时他又问了陈桉一遍,“走不走?”
陈桉没搭理,他自己找补,“逗你的。”
这是在陈桉五年间和高义见的最后一面。
工作室里,靠在墙壁的那幅油画完成了一半,随着阴影的压重,少女高翘的鼻尖更为挺立。
随意摆在地上的手机发出震响,陈桉接起夹在颈间。
“我是时寂。”
专心于画作间都没看清联系人是谁,他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嗯,知道。”
“陈桉,我们做出退让。”
听到这话后他手里的画笔稍一停顿,捏得更紧,淡淡一声,“嗯。”
两年前,当时陈桉尚且是位无名小卒,曾以匿名发出的几幅作品受到广大的关注,网络上舆论纷纷。
贴吧不少人都在猜测着那几幅画作背后的作者,为此甚至创建了专门的话题。
随着时间他们的热情也消磨殆尽,这几幅画作也如藏匿般再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