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宜南县是北枳市南边的一个小县城,在地图上占据着渺小的一个点。
林家村就更小了,那个小小的地方,是林静安生长的地方,埋着她过去所有的事。
此刻,林静安坐在就坐在一棵香樟树下,他的身旁还坐了一个身材高大却有些胖的中年男人,正把玩着一架玩具飞机。
“哥,最近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林静安看着身边的男人,成年人的身体里,却住了一个小孩子的灵魂。
那个被唤做“哥”的男人茫然的转过头,不太连贯地说:“饭饭——阿宗都吃了,乖乖的。”
“六婶说,吃饭——长高高。”林耀宗在自己头顶比划着,滑稽的动作,惹得旁边的老人轻轻笑了一下。
林静安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哄着他:“对,听六婶的话,阿和带饼干来。”
听到饼干两个字,林耀宗欢喜地站起来,四处找着,最后再林静安脚下的口袋里,翻出了饼干。
林静安领着他坐在石凳上,给他拆开袋子,看着他高兴地吃着。
“阿和带饼干,阿宗喜欢饼干,阿宗乖乖。”林耀宗快乐地把饼干捏在两只手上,还递给林静安一块,林静安笑着接过,与他一同吃起来。
自懂事起就知道,林静安就知道这个大九岁的大哥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因为一次普通的发烧,在卫生所打针的时候出了意外,智商便永远停留在了小时候。
林静安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碎屑,看他因一块饼干而轻易的快乐,便也不自觉内心平静起来。
“哥,阿和好久没来看你,会生气吗?”
“不生气,阿和买飞机,阿宗乖,六婶也乖——阿宗吃饼干。”
林静安托着腮,看着林耀宗认真地把饼干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塞进嘴里,心里有些难过,她移过去,把头轻轻靠在林耀宗的肩膀上,闭了眼睛,在他的肩上找到一丝慰藉。
别人或许不能理解,对林静安来说,和林耀宗相处是她最放松的时刻,她可以在如稚子般的林耀宗面前卸下所有防备,也可以像对着树洞一样,随心说着藏起来的话。
人总要有一个地方,存放心事和秘密。林耀宗便是那本日记本,一个永远不会泄密的倾听者。
“哥,我又遇到他了……”
“可是,他挺讨厌我的。”
“也好,我是不太讨人喜欢。”
林耀宗对这些喃喃低语并没什么反应,依旧忙着手里的饼干,嘴里自顾自念叨“阿和,阿和”
那是林静安的小名,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唤她阿和,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大哥。
那样亲昵的称呼,带着爱意。
而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两个人,是爱着阿和的。
曾经,爱着阿和的人里,增加了一个周北逸,但现在,林静安想,他不恨自己,就很好了……
“哥,你还记得他吗?大概,你不记得了,阿和好久都没跟你说过了,对不对。”
“他现在过得很好,阿和离他很远。”
“他在别的路上,看不到阿和了,阿和永远也追不上了。”
林耀宗茫然地看着林静安,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他听不懂那些话,只是重复着:“阿和不哭,阿和不哭。”
林静安吸了吸鼻子,惨淡地笑了笑:“好,阿和不哭。”
林耀宗听懂了这一句,笑了起来,又递了一块饼干给她,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有一块饼干,所有的伤心事,都能得到安慰。
小时候,同村的人都议论林耀宗,说他是老天降灾,才会痴痴呆呆,不懂世事。
但,林静安想:这世上有乐更有苦,若是一辈子都不知愁苦,一块饼干,一颗糖果便忘记烦恼,只是天真地过着每一天,又何尝不是老天赐给他的福气呢?
她把饼干还给林耀宗:“哥,你吃,阿和买给你的。”
林耀宗默默看着她,和她相似的眉眼,透着股认真劲,固执地要塞在她手里。
林静安一愣。
有时候,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却又像听懂了似的。
林静安拗不过她,握在手里,对他轻轻一笑:“好,阿和吃。”
林耀宗才重新笑起来,重复着:“阿和吃饼干,阿和吃。”
林静安吃着,眼里的酸涩渐渐平息,她喃喃道:“哥,你不用担心我,阿和很厉害的,没有谁都会好好地生活,阿和会阿爸一样。”
“阿和也会过得很好的。”
她转过头,朝林耀宗笑,林耀宗也朝她笑。
旁边的人,用异样地眼光看着这个同傻子认真说话的漂亮姑娘,但被注视的两个人都不曾在意那些目光,林耀宗看不懂,林静安当没有看到。
林静安看着天上的云,一朵又一朵,像人生轨迹一样,转瞬就变了模样。
六婶便是这个时候走过来,她手里拿了一个杯子,泡着几朵蒲公英,朝坐在石凳上笑着的两个人走去。
“阿和,你渴了吧,尝尝六婶新晒的蒲公英,这东西好着呢!”
林静安尝了一口,笑着说“好喝。”又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放到六婶手中:
“这是下半年的生活费,还有六婶你的辛苦费。”
六婶看着厚实的信封,没立刻接:“阿和,不用这么多的,你上次给的还没用完。”
“六婶,你拿着吧,听院长说,你家孙子要出生了,还有用钱的地方。”林静安看着大哥刚修剪过的头发和指甲,道:“你照顾我哥,也实在辛苦,再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六婶没再推辞,笑着说好,接下了信封,却又有些感慨:“其实耀宗很乖的,也不到处乱跑,就跟着我干活,自己玩,我带着他也不妨事。”
“就是养老院有些老人趁我干活时,爱逗弄他几句,好在,耀宗也不懂,说什么都只冲他们笑。”
“但是,也比两年前好了,那时还有老人要欺负他,不过现在,处久了,也开始当他是半个孙子了,就说那李老头吧,原先当我们耀宗是怪胎,现在还偷摸着给他塞儿子蛋糕吃,所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林静安垂着睫毛:“六婶,我知道的,这两年,我是感激你的。”
六婶赶忙摆摆手:“这有啥,乡里乡亲的,再说,也不费事,你还给我这么多工资,人都还羡慕我呢!”她嘿嘿一笑,淳朴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六婶说起两年前,便觉得时间过得是真快。
想起来,还有些感慨:“要说秀英也真是不值,拉扯大几个孩子,也没享着几天福,好端端个人,突然就没了,耀宗还好,傻呵呵的,也不知道难过,倒是你二哥,灵堂上差点没哭晕过去……”
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林静安心里泛起丝丝的凉意,陈年往事如融化后的雪水,漫过来,四肢百骸都浸得生疼,可这种难受,隔着一道门,外人看不见,也不能理解。
林静安漠然着一张脸,六婶看了,只当她是伤心。
“六婶不该提这过去的事,算了算了,咱都不说了,守着现在的日子好好过吧,你现在也有出息了,听说在景林小学当老师了?”
林静安点点头。
六婶笑:“那可是你阿爸待过的地方,你阿爸是个很好的老师,还教过我们穗子呢,就是人太好了,反倒——”
话没说完,林静安开口打断:“六婶,别说这些了。”
六婶有些愣住,笑容一时凝固在脸上,过了会儿她试探地道:“你心里还有气?秀英那时候对你和你阿爸,是有些…过了,但…也是为着你,哪有做娘老子的不疼幺女的,只有时候错了主意罢了。呐,你看你,现在比你家老二,那可有出息多了…”
林静安僵着身子,那两个人,即使出现在别人口里,也让她条件反射般恶心。那些她想起来就恨意上涌的事,总结起来,竟是外人嘴里轻描淡写的“过了”二字。
林静安只觉得可笑,人们习惯用倒推的方式去总结事件,过程中的难熬没有人在意,荒诞的是,一旦受害者没有倒下,反而要归功于加害者的锤炼,这是什么道理?
而这一切,任何一个旁观者竟都敢轻飘飘地让你理解和原谅。
六婶的话,还在耳边絮絮地说。
“哪个家不是摔锅砸碗,磕磕碰碰过来的,就我和穗子吧,也是这样,总要拌嘴。要我说,也别太计较,今年过年,也回林家村去,别憋着气。听你二哥说。你也是几年没回了,女孩子,气性也别太…”
林静安开口,声音像蒙了一层寒霜:“不提这个了。”
林静安的脸色越发冷起来,六婶瞧着那模样,不自觉止了话头。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讪笑着,转了话锋:“唉…其实,我也是多嘴这几句,这么认真做什么。喝茶喝茶,今天太阳好,不翻那些老黄历了。”
说来也奇怪,六婶明晓得眼前的女孩子不过二十几岁,看上去瘦削单薄,模样也斯文标致,可偏生起气来,没什么表情,却叫她害怕,好似下一秒就要豁出去拼命似的。
林静安却越发觉得好笑了。
这世道,像是任何人都能来踩你一脚,只要你不表露不悦,便可以忽视你,评价你甚至指导你。等你表露时,又嫌你过于认真了。
离开时,六婶领着林耀宗在养老院门口朝林静安道别。
林静安看着憨傻的林耀宗,认真道:“哥,我走了,你要乖乖听六婶话,好吗?”
林耀宗点着头,把身子缩到六婶后面,擦着眼泪:“阿和不走,阿和不走。”
六婶笑着扯林耀宗到前面,无奈道:“跟这躲着干什么,皮猴子,快说再见。”
林耀宗别扭地说“阿和不见。”说完又躲到六婶背后,哭起来。他不懂很多事,但阿和要走,他知道自己不高兴。
林静安温柔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绕到六婶身后。摸了摸林耀宗的头。
她知道,过一会儿,他便会被一只蝴蝶或一颗糖果哄好,把她全然忘记。但此刻的不舍,仍旧令她心中柔软。
世界上,令她心中柔软的事不多,林耀宗是其中一个。
望着天上的云,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另一个,那个现在对着她没半分笑意,只是冰霜一样的男人。
如果林耀宗只是心头的一股暖意,那周北逸就是夹杂着苦涩和道不明意味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