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辆灰色的汽车停在林静安面前。
隔着栏杆和蒙着雨的车窗,王文良等了一下,发现林静安入神地站在栏杆后,对自己毫无察觉,他出声喊她:“林老师。”
林静安脑中的回想就此戛然而止,循声看去,正见王文良从主驾驶座探出头来。
雨落在他的眼镜上,使他微微眯着眼,他朝林静安笑笑:“下雨了,你是要回家吗?我搭你回去吧。”
林静安没多思考,便拒绝:“不用了,我在这等一会儿。”
“我要去教育局送个资料,跟你家一个方向,也是顺路。”王文良还是那样好脾气地笑着,“那边巷子多,比较绕,下雨又看不太清,你要是上车,还能帮我指指路。”
把帮忙说成是被帮忙,林静安思考了一下,便同意了,说了一声好便朝车那边走去。
王文良坐在车里,端看着她缓步而来。
今天的林静安披散着头发,两边的碎发都夹在耳后,只右边那一侧,随着她走动,垂下一缕,显得整张脸更是格外动人,如同插画中在浮光剪影中出现的江南美人,王文良看着,有一瞬呆住。
“麻烦你了。”林静安再上车后,这样说道。
她的语气不太有太多情绪,是感谢的话,却让王文良觉得透着疏离。
“顺路的事儿,不妨事。”王文良挂好档,对上那双眼睛,饶是自己已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仍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涌动。
王文良觉得,林静安的五官之中,眼睛生得极好看,像弧度刚好的桃仁,灵动中带着一股子沉静如水的味道。单论相貌来说,她本是灵秀温婉的长相,偏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子倔强,使他生出清冷的味道,便是这点子倔强,使王文良觉得,她总和别的女人不大相同。
人好看到一定程度时,近距离接触,是一件很容易心跳的事,这多数与喜欢无关,纯粹是本能反应,但,王文良知道,刚才她应允时内心的那阵涌动,也算不上清白。
下着雨,车开得缓慢,王文良找着话题。
王文良:“天气预报说,这周都是雨,明天,还是记得带上伞。”
林静安走神地听着,“嗯”了一声,大约觉得自己有些不礼貌,又补了一句“好。”
王文良:“刚刚见你呆呆站那半天,在想事情?”
林静安回避着这个问题,倒是突兀地道谢:“上一次,也麻烦你了,其实。这次也不必送我的,我能自己回家。”
上一次,是那次她突然离席的那一次?
王文良瞬间想起上次他开着车,一路找,在半路,发现她独自坐在路边的,整个人好像失去颜色般,笼罩着灰色的阴影。
送她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路沉默,到了便下车,道别时,她眼里的倔强不在,人还是漂亮的,像个被弄皱的洋娃娃,脸上分明写着极度的落寞。
不知怎的,王文良不太想提起那个话题,也顾左右而言它。
王文良:“林老师,其实跟你共事也有两年了,可还是跟第一次见你一样,总觉得你好像不属于这里一样。”
“这样啊。”林静安抬眼,看着灰扑扑的马路,眼神有些飘远:“可是,我没打算过离开这里。”
“这里又小又旧,我以为年轻人都不会喜欢这里。”王文良开着玩笑,“其实,你这么优秀的履历,我以为你看不上这样的小地方。”
林静安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着车窗,看着扑簌簌砸在玻璃上又无力下坠的雨珠,轻轻道:“你看,这雨,便是从天上来,去了四方,也总会落到一个地方。”
“我也一样。”
她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对王文良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王文良无意识捏紧方向盘:“是啊,总是先去了四方,再落下一个地方。”
像是附和她说的话,又像是试探。
林静安听了,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地看着前方。
其实,林静安知道王文良不需要她指路的,那不过是个让她放下戒备的理由,她也明白地知道,大约他是对自己有好感的。
一个人维护着一个人,或许是出于善意,但三番四次的刻意示好,还有他眼神里明明白白的意思,林静安不傻,她都知道。
下车时,王文良从车里拿出一把黑色的伞,递给林静安:“我还有伞,你别淋到了。”
他总是周到圆满,连自己拒绝的理由都提前堵好。
林静安接过,说了声“谢谢”。
打开车门,雨顺着风从车门展开的缝隙飘进来,落在她的裤子上,她那把雨伞撑开,偌大的伞面遮蔽了自己,便淋不着了。
王文良看她站定在车门外后,知道她要道别或者说些谢谢的话,便先她一步开口:“林老师,要是你打算一直待在这的话,不妨考虑考虑我。”
他把话说开了,坦率中带着真诚:“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不必着急拒绝我,好好想一想,我也不急,也乐意多些相处的时间。”
林静安沉默了,王文良却仍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她有想过,要不自己也找一个人过一生算了,这个念头在周北逸出现的那一晚,就那样从她脑海中冒出来。
她有思量过王文良的。
他32岁,比自己大四岁,未婚,脾气好,人也和善,家境不错,如果想要安定在婚姻里,那么他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道恋爱,是不是如同高考志愿一样,去不了最想得到第一志愿,就可以选择一个安稳但不那么喜欢的第二志愿。
毕竟,除了周北逸,她的人生没有关于爱情的第二次尝试。
是不是要试一试,她此刻还没做好决定,沉默就是自己能给出的回答。
在车子消失在路的拐角后,那句温和的话,似乎还弥留在雨中。
林静安看着依然消失在裤子上的雨滴,有些失神。
有些讶异,又有些突然,还有一些早就预料到的了然。
只是,很清楚的是,没有心动。
那些话,像一颗尘土落到地上一般,静悄悄地在自己心上待着,很踏实,却不欣喜。林静安思索着,自己的归宿是否也该如一粒尘土,平静地归到地面。
耳边,刀子一样的话再次回响起来,斩断了她脑海中的说不清的思绪。
是周北逸的声音,他站在冷风里,一字一句,格外清楚地说:
“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虚伪,让人恶心。”
是啊,林静安自嘲地笑笑:她在周北逸心里,大概是连心底的念想,也彻底没有了吧。
一个人的恶言恶语,也许是因为还在乎?所以不能对自己连最基本的平和也没有?
林静安再这样的念头里,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指望。
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林静安翻了桌前的日历,看到自己在上面的标记,在10月3日那天,用黑色的字体写着:回宜南。
宜南。
那两个字把她飘在天上的思绪残忍地拉向地面。
那个地方像是风筝的背上系着的线,每当风筝得意忘我,以为自己是一只鸟的时候,那根线就会提醒她,无论飞翔的感觉多自己,她的归宿始终是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