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
后来陈西原也不记得这歌到底是唱还是没唱,自己又被胡闹着灌了两杯酒,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酒店的床上,手机在身侧,已经没电了。
宿醉之后脑子一跳一跳的发疼,身边酒店的前台打来电话,问他需不需要现在送餐上去。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给手机充上电,就又倒头睡了过去。眯了约有半个小时,他就彻底清醒了,手机也能开机了,陈西原睁眼看了下手机,就看见昨天他和“樵”的通话记录,三个多小时,把手机给耗没电了。
陈西原手指一按,又拨通了那串号码,却被挂断了。
他的意识清醒起来,看着那个号码发过来一条消息:“在英语活动。”
是呀,他都忘了,她是个乖学生。
他合上手机,房间里还有服务生推来的餐车,上面的食物已经有些凉了,他懒得再碰,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酒店。
现在已经近深秋,吹过来的风也带着料峭的寒意。趁着侍应生去地库取车的时候他站在路边,迎着风想要点根烟。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火机转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火。
“用这个吧。”
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握着一个火机,上面印着“marlboro”的字样,是蒋一黎喜欢的牌子。抬头去看,那个男孩脸上挂着些窘迫的神情,但眼睛亮亮的,皮肤很白,是有些像白樵。
陈西原不知道,一个男孩的手竟然也能这么小。他顺手拿过了打火机,护着烟,成功点燃了。
“你是蒋一黎的那个……”他皱着眉想了片刻,才说道,“叫宋衍是吧。”
宋衍点了点头,站在一边又低下去了头,似乎对于他和蒋一黎的关系也有些难以开口。
陈西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
他问一句他答一句,其他的什么也不多说,和白樵一样,也是个乖孩子。
说话的时候,侍应生已经将车开过来了,恭敬地把车钥匙递到了陈西原手上,陈西原拉车门时转身看了那男孩一眼,见他还在冷风里站着,有点于心不忍了:“去哪儿啊,送你一段。”
见那男孩犹豫,陈西原又补充一句:“这个点打不着车,蒋一黎嘛,睡不到十二点是不会醒的。”
宋衍微微低了头,小声跟他道过谢之后才上了车。
“去科大。”
科大,和澄大就隔了一条街,顺着还可以去看一眼那姑娘。
一路上,宋衍不是低头就是看窗外,似乎所有十八九岁的男孩女孩坐在车上时都是这样的神情,就连张扬如应晨,这种在学校里也被奉为“女神”的存在,第一次坐在杨珏时车上时,也会惯性地摆弄手机或是拨弄刘海,明媚的脸上带着或多或少不知所措的慌张。
白樵当时似乎也有慌张,却并不是不知所措,她真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是在他的手碰上她的脸,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时,那双半含羞赧半含情的双眼无措的看向一边,还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那次其实是他做错了,无人的校园,又是一个雨夜,姑娘是在害怕呢。
车很快行驶到了科大门前,宋衍下去之前又低头道了一声谢,随后就带着自己的东西快步走进了校园。
他看了一眼那男孩的背影,笑一声,给车转了个弯,到了澄大门口,拿出手机给白樵发了个消息:“我快到澄大了。”
过了一会儿,“樵”也回过来了信息:“我还有十分钟。”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白樵并没有觉得冒昧,只当他是恰巧路过了这里,停下来和她见一面。
去到校门口的时候,白樵四处看了看,没见到陈西原。正想给他发消息的时候,就看见人从一辆车上下来了,分明已经寒秋,他还是白t单裤,胳膊上蔓着青筋,竟然显得十分单薄。
她朝着他小跑过去,站定在他跟前,仰头看向他:“路过这里吗?”
“嗯。”陈西原顺着她的话说,“过来跟你道个歉,昨天喝多了,在电话里跟你胡言乱语了两句,别放在心上。”
白樵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准备要睡了,听着你说话就睡着了。”
“怪不得呢,我说你怎么没挂。”陈西原的声音始终带着戏谑,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他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让人怎么都装不了,学不来,“还以为是你舍不得我,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伸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脑袋,像是自己做错了一样,但很快又对着他笑了起来:“不过我听见你第一句话了,你说你想听我唱歌。”
“是呀,我也还记得。”陈西原低头看着她,白樵此时散着头发,头顶有些碎发往上翘着,他伸手去压,没压下来。
从白樵的角度去看这个男人,竟然是一种别样的风味。下颌瘦削,鼻梁高挺,眼神倦怠的似乎还没睡醒。寒风一吹,原本宽松的衣服贴近在他的身躯上,显出些微的线条来。两人挨得很近,她还能闻见他身上不知名酒的味道,混着别样的气味,一起钻进她的鼻腔,像是撒旦拿给夏娃诱人的禁果。
他又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唱给我听呢?”
白樵往后撤了半步,声音细若蚊呐地说道:“陈西原,你离我太近了。”
她没好意思说,这样的距离,很容易让人喜欢上另一个人。
她怕他因为她的那句话生气,连忙又补充道:“今天我还要去家教,等下周五,我请你吃饭。”
陈西原摊摊手,笑得有些无奈,“我送你吧,正好今天周末也没工作。”
白樵又一次上了陈西原的车,不过这次是坐在他的副驾驶,坐陈西原开的车,不同于前几次的冷香和酒香,车里还漫着些许的烟味,熙熙攘攘,又气若游丝。
她系好安全带,问道:“你抽烟呀?”
陈西原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动作也是又慢又懒的,眼神好似落在了前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抽的不多。”
他的语气淡淡的,让白樵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她也不再说话了,转头看向窗外。
顿了几秒,陈西原又开口了:“你不喜欢吗,不喜欢以后不抽了。”
语气还是有些冷淡,可正也因着这几分冷淡,倒显得有些认真了,像是郑重地为她下了一个承诺,说,你不喜欢的事,我以后不做了。
白樵的心仿佛落进了某个潭中,起起伏伏,飘摇不定,她可以对曾经的那些没个正形的话置若罔闻,不去同他做谈,只在心底慢慢品味,然而这句带着几分正色的许诺,却让她不得不为之恃宠而骄。
她有些惊讶的问:“你说真的?”
陈西原转过头,用那双盛满红尘的双眼看着她,说道:“真的。白樵,我没那么喜欢抽烟,可是我觉得以后,你应该会经常坐我的车,我总不能不考虑你的感受吧。”
那句话就好像在说,白樵,我没那么喜欢抽烟,可是我很喜欢你。
他仿佛已经为他们规划好了未来。
白樵那时候是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觉得“以后”这个词里只要有两人,就都是浪漫的结尾了。可是她不知道,有的人的未来用婚纱和礼服结尾,有的人的未来只止步于脱下衣服的那刻。
她没有接那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么直白露骨的话,像是围剿她的利刃,让她可以轻易地缴械投降。
车子到了白樵做家教的小区,陈西原给人送到楼下,隔着窗户对她说话,声音婉转,尾调绵长:“樵儿啊,别忘了我可还等着你呢。”
白樵浅笑:“不会的。”
说罢,就一转身进了黑洞洞的楼房里,那抹俏丽的身影,连跑动时都带着欢欣。
陈西原的车却还停在下面没动,他从口袋里抽出烟盒,又拿了一根烟放在嘴里,点燃,慢悠悠地抽。等这根烟抽完了,他的车要启动了,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停下,将烟盒连着打火机一并扔了进去。
他不怎么喜欢抽烟,这句话是真的。第一次抽烟是二十二岁,觉得到了年纪,可滋味儿并不怎么好受。他的人生里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愁闷的用抽烟来缓解烦恼,那双让白樵深陷其中的倦怠和漠然的双眼,也是在这环境中浸染出来的。
什么都有,自然无欲无求。
不像她,小小年纪就开始为了生活风风火火地奔波,这一个家教结束,匆匆吃了顿午饭,就要去下一个工作区。
人总是迷恋自己缺失的东西,这句话并不全无道理。
白樵劳累了一天,回宿舍的时候应晨正好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长发湿漉漉的,把胸前的一大片睡衣都给染湿了,原本的红色被氤氲成了红酒的样子,更加暗了。
她已经卸了妆,眼下有些深深浅浅的青黑色沟壑,看来昨晚是熬了个长夜。见到白樵,应晨脸上有婉转起一个笑容,走到自己桌子前,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递给了她。
“陈西原托我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眼中有些惊讶,接过盒子打开,是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下坠着一朵小花,像是四叶草的形状。盒子上还有品牌的标签,应晨凑过来看,是vancleef&arpels,“梵克雅宝的项链呀,陈西原还真是大方。”
她有些惶恐地问:“这条项链多少钱?”
应晨把指尖放在嘴唇上想:“好像一两万吧,不过你就安心收下吧,不用有压力,这点钱对陈西原来说不算什么的。他们这种人买东西,从来都只凭喜好不看价格的。”
白樵知道陈西原是很有钱,从见第一面就知道,三天不重样的车,每天定时定点来接人的司机,还有他随手丢给她的几千块的手帕,都让她觉得甚是惶恐。
于是开口问应晨:“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应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嘻嘻地说:“我只知道杨珏时家是做奢饰品品牌的,至于陈西原嘛,我也不是很了解。但听杨珏时说过一嘴,他们家家底厚的很,祖上几代就没穷过,他爷爷好像还是某个军区的首长,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白樵听着这些在她面前越垒越高的词汇,在心底哂了哂,觉得自己的身影又缩了缩,成了落在大山前的一粒尘埃。
应晨把她失落的神情尽收眼底,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有点不解:“怎么了樵樵,他家世这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不应该开心吗?”
她收起表情,坦然一笑,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我也喜欢他。”
正因如此,在爱人面前,总想渴求平等。
应晨明媚地笑了笑,手掌拍在一起交叠成拳,眼里似乎有光在闪动着:“我们还真有缘分呀,到时候我和杨珏时,你和陈西原,我们四个就能一起出去玩了,今年寒假你肯定又要留校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滑雪怎么样?”
她脸上又展现那种绵软的笑,对她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话落,她就又合上了那条项链的盒子,把它规规矩矩的放进了柜子里,和那条手帕作伴。
和一开始的应晨,昨晚的宋衍一样,所有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在面对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高阁大厦时,所拥有的第一感受,从来都不是贪婪和迷恋,而是不知所措。他们在不知所措的茫然中所做的选择,也不能被怪罪。
那天夜里,白樵睡着之前,脑海里尽是陈西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