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回朝,诸事暂定,晏慎云直接找了个由头,带着云桑去京郊别院住了,颇有逃避婚事之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将云桑暂时安顿在别院后,遂打算自己陪她住几天再回去。
自上次被敌军冲散,陆之绮也已和他分别许久了,现下刚也回京,忙不迭地来找他。
“蒙军反袭,是因早已知晓了我军作战计划。但夜袭的事,只有我和陆之绮两人知道。”
“那就怪了。陆先生……一向颇得殿下信任。”云桑道,“殿下若不想见,我这就去回了他。”
“正因信任,所以才想不明白。”晏慎云一手扶额道:“罢了,你请他进来。本宫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殿下!见到殿下安好,臣总算放心了。”陆之绮进来便跪,显得颇为感慨。
“你来了。”晏慎云并未马上让他起身,也不掩饰自己怀疑的神色。他态度有些疏离,和以往不同。陆之绮也不是傻子,他前来正是为此。
“殿下是怀疑臣吗?”
见对方直入主题,晏慎云便也直言道:“夜袭计划,是你我二人商定的,要的就是出奇制胜。可本宫在蒙国的线人已查清了,当夜,对方确实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才来了个反偷袭。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容禀,臣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一来,臣跟随殿下多年,一身荣辱皆系于殿下,臣没有害殿下的理由。二来,此计既只有臣与殿下知晓,以殿下在蒙之线人又不难探知情报,臣何苦要将自己陷于被疑的境地?”
“你既说不是你,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依臣愚见,当夜所有军中之人,皆有嫌疑。”
“军中那么多人,如今又死了多半,你是要本宫在剩下的人中逐一排查吗?”
“既是蒙国细作,必不会只有一次动作,殿下可静观其变,或者引蛇出洞……只等一个契机。”陆之绮道:“若要第三人知晓,只能是在帐外窃听得来,当夜风大雪紧,许是迅疾落下的新雪掩去了帐前脚印。此人必然还功夫不差,能敛着声息,且知臣与殿下在当夜谋划,殿下细想,符合条件的有谁?”
晏慎云一一想去……
参将以上?巡逻守夜的侍卫长?
陆之绮忽来了一句:“不论男女,皆有可能。”
晏慎云看他一眼,皱起眉头。军中只云桑和小昭两名女子,他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当时云桑、小昭皆病,云桑在本宫帐中歇息,小昭亦昏迷不醒,晏慎离还上千山给她采药去了,留亲侍贺兰守她帐前。云桑,本宫可以做证;小昭,晏慎离可以做证。你的怀疑,可有凭据?”
“凭据……暂时没有,但是”
“所以你是凭感觉在这儿瞎猜喽?!”晏慎云摆了摆手道:“你走吧,本宫乏了。”
“……殿、殿下,殿下!”
陆之绮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虽万般不甘,却也了解他的脾性,如此态度,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叹了口气,起身之际晏慎云已离了屋,转身却见莫云桑正站在身后。蓝紫色的瞳仁,仿佛两颗琉璃水晶,微卷的红发搭了两绺在鬓边,黑色披风的兜帽微遮了前额,露出一双深幽的眼睛。眉心坠几颗闪亮的红宝石并一对大金片耳饰,是太子送她的定情礼。
“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大好,先生见谅。”
她一如既往地盈盈有礼、态度温和。
太子从不刻意让云桑避嫌,方才他们说的话,她必定都听到了,却没有一时冲动出来辩驳。此时才露面,看似为太子圆场,实则却柔中带刚地隐有警告之意。
“我追随殿下多年,不会为此计较。”和她擦肩而过时,他说道:“殿下爱重姑娘,料想姑娘万事,也会以殿下为先。”
云桑不置可否,行礼恭送。“先生慢走。”
陆之绮前脚刚走,一个自燕国南境而来的消息,宛如一颗炸弹,顷刻间炸响了燕国皇宫,也传到了太子别院——
晋国乘燕、蒙交战,夺回了他们当年割让的五座边关城池!
伐蒙之战,燕国看似占上风,实则没有讨到多大便宜,反是损兵折将十分惨重,而晋国却来了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消息传来,着实让燕国满朝上下都气得不轻。
“这五座城池,是当年协议中,晋国割让给大燕的。他们的公主死在边关,晋高帝子嗣稀少,只能再另行谴嫁一名宗室女,那女子的身份又比不得公主,晋国只得割让城池与大燕再订协议。”
晏慎云踱着步子说,“这才几年?!三年么……三年才刚过,这几座城池,又给他们夺回去了!”
云桑的目光追随着他,柔声道:“殿下息怒。事已至此,日后再抢回来就是了?”
晏慎云深叹,“话说得轻巧。像三年前那样的机会,是不容易再有了。”
云桑讪笑,“奴婢不懂这些,只能陪伴和安慰殿下。”
晏慎云摸摸她的脑袋,“连累你和我一起烦恼了。”
“殿下这是什么话。两相爱悦者,自然该分享彼此的喜悲忧乐。”她坐在他腿上,轻哼一声,恰到好处地拿玉指往他额上轻点了一下,娇嗔的模样,看得他心痒难耐。
然转瞬又想到近在咫尺的婚事了,低下头又叹一回。
“你先在这里住着,我会留下亲兵守着别院。等回头一切基本安定了,我再接你回府。”
“嗯,我知道。”云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看上去旨在宽慰他的笑容,一缕枣红色微卷的秀发轻挠着他脸畔。“殿下且放心去,云桑会听话的。”
“你放心。上次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说的是她被锦月为难的事。
因为此事,他内心对这位还未过门的未婚妻,充满了极度的仇憎,可偏偏对方是国师之女……
上次他要拉着云桑私奔,却被她劝止了。事后想来,她又何尝不是对的,何尝不是在全心地为他着想?
自己不知何时已对云桑这般在意了。放在从前,没有任何人能让他生出那抛下所有之念头。晏慎离认识的是从前的他,但人是会变的。做过许多狠毒的事且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影响他对一个例外的人付诸真情实意。
现在,他的真情遇挫,感到十分为难。可一想到连她都如此理解他,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太子没有在京郊别院待得太久。第三日,他离开别院,并备了厚礼前往国师府,主动说起云桑之事——
“既要迎娶令爱,总该与过去话别。本宫曾宠爱府上一名婢女,前几日正是要将她送走,又担心姑娘家一时不能接受,是以腾出别院让她暂缓一缓。再过几日,待大婚之前,本宫定会将她送走。前后种种,还多谢岳父岳母大人体恤。”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锦母颇为满意地颔首,锦父却并不那么好糊弄,还要多问他几句。
“太子殿下与那婢女相爱三年,外界传闻沸沸扬扬,殿下当真割舍得下?”
晏慎云笑笑。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婢女,哪比得令爱尊贵?谁年轻时又没干几桩糊涂事。国师也是过来人,该能和本宫感同身受啊。”
锦初听出了他弦外之音,想到妻子在场,当即脸色一变,换了副笑颜道:“殿下客气。您既如此说,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岳丈大人、岳母大人,朝局凶险,二位愿将爱女嫁于本宫,本宫定会护好她。”
“本是圣上赐婚,我们家和太子殿下,也算是有缘分了。”
另一边,明王府上,晏慎离正和姜炎下棋,小昭则代为去太子府上送新婚贺礼了。
两人前后脚回京,歇了几日,姜炎来贺他得封亲王之喜。都是老友,自也不互相客气,姜炎便在明王府歇息几日,如小时候那样,两人一起下棋、钓鱼、打呼噜。
今儿从早上开始,一连对弈两局。第二局,仍是姜炎输了,晏慎离道:“你这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对方放下棋子。
“你不觉得,伐蒙之战打得有些奇怪吗?”
“除了让晋国渔翁得利,其他的也未见得。”晏慎离抿唇一笑,也不知是真这样想还是半开玩笑。
“小离儿!”姜炎一手搭在棋盒上。“我和你说正经的。”
“嗯?”
“你从来是心墙高铸,极难信任别人的,怎么也有例外?”
“什么意思?”
“自从她也去了前线,你为她做了多少事?到底是去打仗的呢,还是去谈情说爱的呢。
虽有军功,但这功劳本可更大,你却为她放弃已在掌中的蒙都扎罗,我觉得你是不是疯了。
男女之情,着实害人不浅。顾小昭——”
姜炎认真看着他多年的朋友,“一个容貌绝美、文武兼修、心细如发的女子,又恰好有你母亲的信物、知道你的过往,你当真相信她只是一个奴隶吗?”
晏慎离敛了笑容。
“她受母亲所托,有那半块玉佩为信物,千里迢迢来找我。武功是因少时受过杀手组织的训练,美貌又有何罪?她的能力与品性,想来也是母亲会选中她的原因。”
“你真能为她解释啊。”姜炎目光迥然道,“信物也能有别的途径拿到,经历是可以伪造的,身份也可以替代。这些你并非不知吧?”
晏慎离不为所动,“我为她舍命,她也曾为我舍命。她为了救我,上台去打那母豹。那天你不在,没见过一个弱女子可以拼出一切的勇气!且你所言都只是猜测而已。单凭这些猜测,就要怀疑一个救过我命的人吗?”
“弱、弱女子?拜托,这场仗她也有军功诶!上得沙场,破得阵法,这就是你眼中的弱女子?
她可不是什么乱世之中不能保身的女奴,即便看着娇柔,也是外柔内刚,厉害着哩!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姜炎倒抽一口气,摇了摇头,似很是拿对方没办法。
“我只是提醒你。虽然目前,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但你已两次三番为她差点丧命,这是事实。
有时,越完美的事物其实越值得被怀疑,因为只有有备而来的人,才最知道怎么伪装自己,怎么无懈可击。抛开她的一面之辞,你自己想想——
懂阵法、会武功、能作文,绝顶聪明,容色倾城……
这样出色的人,只甘愿在你身边做一个下属。她最有可能的身份,是不是细作?”
“姜炎!”他看上去真的生气了。“你今儿是怎么了?”
“你是听不得别人说她半句不好了。”对方亦起身,“我没有证据,是的。只是作为你的朋友,一定要给你提个醒。多话不说了,你自己小心着点吧。”
“殿下,不好了!”小丫头禾儿匆匆跑进来,禀道:“小昭姐去太子府送贺礼,被锦小姐扣下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