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妃
姐妹俩回来的时候天已暗了。厅房之中,传来清脆的耳光声,两人都不由好奇止步。
晏慎云抬起的手忽地停住,恍惚间背后似有一道视线注意到了他……
“不准停,否则重打。”晏慎离淡淡道。
“走啦姐姐。”屋外,小昭莞尔一笑,拉着云桑走开了。
“他们有事儿,咱们先吃晚饭去吧。”
一炷香后,室内声响乍消。晏慎云起身,眼中尽是怒火,“她看见了。是吧?”
——显然他说的是云桑。
受辱之状给最心爱的女人看见了,还不如众目睽睽下被公开处刑。他定是算好了云桑会这个时候上来!
晏慎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怎知她会恰好过来?”
晏慎云扶住门框,有些踉跄地踏出房门。“我不会放过你的。”
“拭目以待。”
云桑在客房等他,早已备好了擦脸洗手的热水,只说了些寻常关切的话,对他脸上的肿状只字不提。
“你看到了?”晏慎云忽然问。
“啊,没有。”她奉了热茶过来。
——还是看见了。他内心登时一阵恼怒。
她答了“没有”而不是问“看见什么”,面上仍是温柔如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给他递热手巾。
他企图向她解释些什么,却又无法解释,一时更觉诛心。
冬去春来,日子渐渐地和暖了。走过群山,时闻小溪破冰之声,正是东风解冻,雪化枝头。
晏慎离给了小昭一个哨子,放在唇间一吹,不知跑到了何处的小红马就呲溜一下飞奔回来了。
一路回京,随行的士兵已没多少。晏慎离有意和太子分开了走,又邀小昭和自己同乘一骑,小红马则跟着他们自己玩去,沿路又给她买红色香云纱做的衣裳。
分明是艳丽张扬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一股清冷感,玲珑有致的窈窕身材被云纱勾勒画出,脸庞却是娇俏如花,无辜得宛若天使。
两人一路回去,一路射猎,切磋箭术。沿途风景如画。清晨停下歇脚,他采了两个苹果回来。
“给你。”红苹果上带着露水,看着就是洗过了极新鲜。
“你一个,小马一个。”
他轻快笑着,转头把另一个苹果喂给小红马。
“你只给我们苹果,那你的坐骑和你的呢?”小昭坐在草地里,啃了一口果子问道。
“我在回来路上吃过了。至于它——”说话间看了看自己的白马,“它也知道,有好吃的要让给小妹妹。”
小昭噗嗤一笑。
山林间的野苹果又脆又甜,她在燕国很久没吃过了。恍惚间抬头见他正在小溪边刷马,阳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俊朗的轮廓。鬓角处的一星阳光,晕开了爽朗的笑靥。
此时的他,丝毫没有负着深仇满腹算计的样子,似乎只是从这草原上走过一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她亦不似负了深恨的明昭公主,而只是芷柔,十八岁的芳龄,乐得自在地吃着果子、吹着风……
无忧之花转眼凋零,太子、六皇子相继回京。
太子夺伊布关有功、扎罗战败有过,可谓功过相抵;六皇子烧乌奇之粮有功,斩沙下海之首级亦有功,可受赏。
燕隆华二十四年,六皇子晏慎离晋为明亲王。
以六皇子不受待见的程度,即便有大功,能受赏晋封亲王也着实让人意外。而晏苍鸾之所以会这么做,除却他和沙下海是多年死敌这一原因外,那位进宫仅三年却最得皇帝恩宠的兰菀少妃,可谓功不可没。
带回蒙国首领的脑袋可谓大功,但为一女奴将本在掌中的扎罗城拱手送出,亦惹人非议。若非此举,此时蒙国已灭,燕国并蒙国之土,可雄踞北方。
自四皇子、三皇子身陨的消息接连传来,燕帝大病了一场,数日前才刚好些,就带着少妃出来散心,舞剑给她看。
风穿花响,剑芒如星,年过五旬的男子身如游龙。被剑风刮落的树叶散落而下,飘落在她的裙边……
兰菀坐在一旁看着,像一个精致美丽的布偶。
一个剑花翻转回鞘的时候,他冲她一笑,她适时地为他喝彩。
不远处有士兵们守着这对红颜白发。天上星子明亮如洗,林间冷风飒飒作响。
“菀儿,还是你好。”晏苍鸾走回她身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孤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找回当年的感觉……当年的意气,当年的热血。”
“是因为妾身还小吗?”少妃娇娇一笑,“孩子们也还小呢。”
晏苍鸾摇头叹息,“孤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陛下怎的这么说呢?孩子们嘛,都是淘气的。妾身如果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想来更是要缠着陛下淘气。”
“没有孩子无妨,在孤心里你就是孤的孩子。”他宽大的掌心摩挲过她娇嫩的脸颊,她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纹路,伸出素白的纤手从外抚在他的手背上。
“当初你为了救孤落下病根,孤一直都觉得亏欠于你。生子凶险,孤不缺孩子,你也不必犯难。知道吗?”
“多谢陛下体恤。”她乖巧地回他一个微笑。“妾身觉得……”
磨蹭了一下方道:“妾身觉得六皇子挺乖巧的。妾身膝下无子,若能收来一个皇子抚养,以后便也算有个依仗……”
“怎的说起他了?”晏苍鸾微有不悦,“他在阵前,为一女子,竟舍了扎罗城,撤兵而走!”
兰菀却道:“六皇子向来孤僻不群,几乎从未对什么人上心过。妾身觉得,倒不是那位姑娘特别,而是六皇子想要修复和太子的关系。”
“哦?你说说看。”
“此次的猎鹿赛魁首之位,太子原本势在必得,却被六皇子夺下,兄弟两之间愈发隔阂。那顾小昭是莫云桑的亲妹妹,而莫云桑又是太子的心上人。太子为了莫姑娘,自然也是要看顾她妹妹的。所以,六皇子护着小昭,其实是卖给太子一个大人情,顺带缓解两人关系。”
晏苍鸾蹙了蹙眉。
“陛下并不多关注这个孩子,妾身倒是留意过。四皇子、三皇子都接连走了,也许他的心境,也不复从前了吧。”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他呵了口气,悠悠道:“你知道吗?你遇见孤的时候,孤已年过半百。这几个孩子里面,孤最不喜欢的就是他。
他母亲是个奴隶,也曾为风尘女子,是个穷怕了的,在得知孤的身份后,死缠烂打着要进宫,净想着敲诈孤一大笔一大笔的钱。她并不爱孤,脑子里面只有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孤上辈子欠了她一屁股债!”
少妃尴尬一笑,“怎么说也不关孩子的事呀陛下,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确实无辜。只是每每看到他,总叫孤想起他的母亲。他和他母亲,都是可以为了一个目的执着到底的人。”
兰菀一根水葱似的指头缠着一缕青丝,认真听他说着,半晌笑道:“妾身理解陛下之心。但伐蒙之战,整体看来确是六皇子功劳最大。陛下年轻时与沙下海相斗数十年,今日终于能扬眉吐气,将其首级悬于城楼、以彰天威。就凭这一点,陛下就当重赏六皇子啊。”
“除了舍扎罗而去,其他的……他确实表现不俗,倒是孤从前小看了他。”
兰菀乘机继续道:“当时情形,妾身也听说了,沙下海已死,扎罗城如何不在他股掌之中?他却为了和太子缓和关系,甘愿舍了这莫大的功勋。要妾身说,这孩子倒也不算一无是处。”
“何止不算一无是处?”晏苍鸾叹了口气,很不容易地说:“孤知道,这些年,终究是将他打压得太狠了。”
“那陛下何不借此予他重赏?一来,让众臣皆知陛下赏罚分明,即便是对不喜欢的皇子,也能心无偏私;二来,六皇子有功亦有过,但陛下不罚只赏,那么这赏赐是恩也是罚、是警醒,六皇子受赏之余,也会反思己过、铭谢皇恩。”
“唉,孤老了……有些事,还不如你想得明白。”
“至于太子,夺伊布而失扎罗、损失兵将数十万,可谓过大于功。但陛下向来赏爱他,不妨就判个功过相抵吧?”
“好,好。孤也正是此意。”他伸手为她拂去发上的落华,一时欺身上前……少女柔软的身躯将欲融化了。一天星子,满院清辉。
燕帝的恩赏着实让所有人都深感意外。忽被晋为亲王的晏慎离,看着那送来的新衣冠,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快冷静下来,觉得其中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纰漏。
——很快他就知道了,左右了父皇决定的,是那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兰菀少妃。
但是,少妃为什么要帮他?
他在宫里向来备受打压、孤僻不群。那兰菀少妃,他未曾有意去拜访过,也未曾和她交好,两人之间就如陌生人一般……
想来她是对自己有所求吧?人与人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交换,可自己身上能有什么值得她要交换的东西?
等了数日,也不见她来;自己有意登门问安,一连两次侍女都说少妃不在。
不得其解,他暂且将这疑虑压下了。而晏苍鸾那边,反复琢磨着兰菀所言,忽才又想起太子的婚事来。
晏慎云既如此在意那个叫莫云桑的女奴,在意到连晏慎离都要拿云桑之妹来做个大人情,这婚事,更是半分也耽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