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名
“牌坊我不会要,奉天我也不想待,没必要,怪瘆人的。”
第二天,当鄂容安和兆惠派人把少女请来说话时,少女如是说道。
“牌坊你真的不要吗?”鄂容安似乎有些不敢确信。
那是多少女子终其一生,就是赔上一条命都盼不来的啊。
少女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弃了?
“那日当街出手,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想想,确实过了。兆大人说得对,若是人人都学我,罔顾法纪,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就是罪大恶极如他,也需由国法判决,以正典刑,不得滥用私刑。”
这是当初少女差点当街杀人时,兆惠拦下她后所说的话。
没想到她还记得。兆惠诧异地想。
至于离开奉天,奉天如今已经不是她的故乡,而是她的伤心地,动了离开的念头也是自然。不必多说,两个钦差大臣也懂少女的心情。
鄂容安道:“既然奉天待不下去了,你可有打算去哪?跟着我们回京城,如何?”
少女犹豫:“皇上不是免了我的选秀么?”
除了赏赐和牌坊外,皇帝还开恩免了锡尔馨氏的选秀。
这种“嘉奖”,少女不觉得如何,可在他们看来,是对她有些不利的:没能选秀,就代表着她没被皇帝看中。
想想也是,一个彪悍得能当街砍人的女子,不管选入宫还是赐给哪家王公,都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不知道哪天会引出什么事。
鄂容安笑道:“你可以到我府上来,总归我们府上又不会短了一双吃饭的筷子,养一个姑娘家还是养得起的。”
兆惠颔首:“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无依无靠,实难立足。”
少女沉思后笑道:“好啊,二位大人如此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让一个二品侍郎、一个相府公子给自己当靠山,这可是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呢!
至于到底去谁家……
“还是等丧礼办完,我再考虑吧!”少女的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但是鄂容安二人都明白,她也实在撑不住了。
谢家的人生前死后堪称两种待遇:他们生前不过是老实巴交的普通旗人,死后倒仿佛是哪家大老爷落叶归根、荣归故里了一般。
不过这些事宜都和少女没什么关系了,丧礼的银子有兆惠他们出,就是来保也遣人送了奠仪,丧礼的一切有鄂容安和兆惠让奉天城的官吏帮着打点,还有专人主持,皇帝的嘉奖在前,没有人敢轻慢这位孝女。她只需要在人来人往时,一直跪在灵前默默垂泪,当然,如果能哭到不能自已、吐血三升、哀毁过度,那就更好了。
少女其实不太想哭——至少她知道,按照自己的性子,她不应该在现在哭。
可她不能不哭,因为真的有很多陌生人来参加这场本来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葬礼,少女知道,他们都是来见这个敢于为父报仇的孝女,那她就不得不被裹入无聊的迎来送往之中,对于她而言,还不如继续哭呢。
这样想,兆惠大人给的那条沾了姜水的帕子,可真是……
非常合适。
……那这样一来,为什么自己会进入兆府当一个小婢女?
明月望着庭中桃树,试图回忆,却终究只有一片空白。
她的记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啊。
按照道理来说,荣誉加身的少女确实不应该进入兆府当一个小婢女。
可少女的精神状态一向异于常人。
“也不歇一下么?”
灵堂里,忙完公务的兆惠抽空前来上一炷香。
他低头看着少女,许是长时间独自守灵,少女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像是许久未曾进食一般。
“我想最后再陪陪他们。”少女的声音沙哑,还伴着两声轻咳,想来确是很久不曾饮水了。尽管虚弱,少女依旧跪着,脊梁也挺得笔直。
“想好之后要去哪里了么?”兆惠问。
少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有怪病缠身。”
“嗯。”
“……”少女顿了一下,看得出来,她有些诧异兆惠淡定的态度,“您倒是沉稳。”
“人在刑部,难免见多了。”他的回答轻飘飘的。
“我记性不好,隔一段时间就会忘记之前的事,如今已经记不得去年之前发生过什么了,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叫什么,那些找上门的亲戚,我也不认得。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会忘记我姓什么,甚至于,忘记我的父母。”
少女接着说:“……所以,我想找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生活,而不是被遗忘和回忆两头拉扯,不得安宁。”
随着额洛图一案了结,曾经欺辱过谢家的爪牙张三等人被明正典刑,少女也算大仇得报,于此处,确实再无牵挂。
兆惠只是平静道:“你确实没有名字。我们查案时顺便问过你那些所谓的亲戚,他们也都说你没有名字。”
少女撇撇嘴:“……我还以为是我记性不好,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原来根本没名字。”
“来我这儿吧。”
少女:“嗯?”
“来我这儿。”他又重复了一遍。
少女静默了一会儿:“……您这样挖墙脚,不怕被鄂大人知道么?”
“契约既成,他知道了又如何。”兆惠坦然道,丝毫没有背刺同僚的羞愧,“休如是相府公子,家中兄弟众多,与勋贵皇亲皆有联姻,往来无白丁。你如果进了他们府中,又当如何自居呢?”
少女呆了呆:“我只想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做事,挣点月俸。”
面对她明明可以嫁人生子安稳一生,却还要给自己上强度的想法,兆惠并没有吐槽,而是点明了:“你若有这种想法,只怕很难在他们府上待下去。”
“……可我也不喜欢麻烦别人。如果只是因为我想离开奉天,就让鄂大人府上无条件养我一辈子,”少女垂眸,“我的良心过不去。”
“那就到我府上吧。”兆惠接口道,“我府中人口简单,正经主子不过三人。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置喙。你想干活就干活,月俸我会发。不想干活,府上也不会缺你一双筷子。”
少女终于仰起头,直直地盯着他,二人对视着,安静了很久后,她才说了一个字:
“好。”
卖身契,是少女决定签下的。在她朴素的观念里,签下了,就代表她能在兆府安安稳稳地工作生活一段时间,与自降身份无关。至于自赎银子,她当然也是留了的——这是她给自己的后路,为的就是哪天在兆府待不下去了,她可以果断抽身离开。
兆惠倒是无所谓:因为他当时确实没把那份契约当回事,也从没认为少女真的是可以随意打骂的奴婢,只是这份契约仍要保密——开玩笑,这事儿被皇帝知道,他顶戴是不想要了。
不过未来的某些时候,他确实会庆幸当初这份契约的签订。
事情敲定后,少女盯着牌位,忽然自言自语道:“也许我去了京城,应该找个老秀才给我起个名字。”
“我可以代劳。”他眼皮也没抬一下。
“兆大人有何高见呢?”少女也不禁好奇道。
“——就叫,明月。”
少女好奇地打量他:“……您不是科举出身啊?”起的名字如此直白?
兆惠:“……”
瞧不起谁啊!
“在下起家为笔帖式。”兆惠回答,“入值军机处。”
少女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今晚没月亮吧?”
“有时明月无人夜,独向昭潭制恶龙。”兆惠嘴上表明了名字的出处,心里想的,却是那两夜自己看到的景象。
今夜无月,但在那两个夜晚中,独坐高台的少女就是他见过的,最孤寂的月亮。
少女歪头想了想,总算对他给的名字表示了认可:“好吧,那就叫这个名字了。”
就在兆惠心底舒了一口气时,少女续道:“正巧,我也省了一笔请老秀才的钱了。”
兆惠:“……”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冤种是怎么回事?
“……讷亲和张广泗,就前线发来的军报而言,似是关系微妙。”鄂容安说完,见兆惠脸色也很微妙,不由得关心道,“和甫兄,你还好吗?”
“哦——”兆惠从回忆中回过神,笑道,“休如不必担心,我不妨事的。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前线之事瞬息万变,我们身在京城,也只能多留个心眼罢了。”
鄂容安点头:“是这么个理儿,和甫兄,你要多加小心啊。”
兆惠点头:“有劳休如挂心。”
“对了,我这次来,还为了一件事。”不知怎的,兆惠听鄂容安说这句话时,竟没由来地有些心慌:“不知休如所为何事?”
“先前没能带明月回府上照顾,我到底心中有愧。不知道明月的婚事,和甫兄又有什么打算?”鄂容安诚恳道,“京城好人家想来不少,我族中子弟好生挑选,若是她实在没有什么想法,我也可以将她纳为妾室,在府上好生供养。”
兆惠:“……”
你猜我想不想发嫁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