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兆大人的睡眠质量很好,这是院子里所有守过夜的人的共识。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忘记午睡补充体力后,明月的心态其实相当乐观:说不定她运气不错,侍郎大人一觉到天亮,自己也能浑水摸鱼,睡个好觉。
彼时的明月尚未领悟到一个道理:有时候,你平日所防备的不一定会来,可你一旦失去了防备,它就一定会来。
极端困倦的明月沾上床,刚模模糊糊地想着睡一会儿就好好守夜,就睡着了。
通常情况下,兆惠确实不会睡一半惊醒。
然而也许是今晚教明月写字,颇费口舌,也不怎么喝水,兆惠到了夜间睡下后,有些口渴,居然醒了。
一报还一报,自己是教她写字才口渴的,让守夜的她过来倒杯水,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明月,明月?”
他沙哑着嗓子喊了几回,还是没动静。
兆惠揉揉眉心,叹了口气,自己起身去,把桌子上的茶杯翻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壶水是明月在睡前就备好的,现在还温着。
喝完水,兆惠沉着脸,随手披上外衣,踏着从窗牖撒进来的月光,往外间走。
他倒要看看,明月这是在闹什么。
走到外间,兆惠却愣住了。
外间的床榻上,小姑娘胡乱盖着被子,还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睡得正香。为了能及时照料主人,外间门也没关上,屋外清辉月光撒在她脸上,照得她一张芙蓉面白得发光,明月也恍如未觉。
她就这样在月光的沐浴中安然入睡,无忧无梦。
明月。
倒真是人如其名了。
和衣而卧,发髻也没拆……他皱眉:难道白天她很忙么?
似是有点冷了,她把两只脚往薄薄的被子里缩了缩。而这时,兆惠也才注意到,明月一双袜子也没脱,想是预备着什么时候被叫进去伺候,能及时起身。
……虽然明月到现在也没醒。
坐在床榻边凝视她良久,见小姑娘似乎毫无睡醒的迹象,他终于败下阵来。
关上外间的门,兆惠把她胡乱盖着的被子拨开,将熟睡的明月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
她在怀里显得轻巧巧的、很乖顺,仿佛很容易被掌控。
“真不知道是怎么累着你的,字练太久了吗?”
想了半天,他也只想到这一点。
然而明月并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兆惠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让她接着待在自己怀里,然后快速拆掉她的发髻。
要说起来,还得感谢明月:她平日图省事,发髻总是拿根簪子固定一下就好了,从不追求繁复花哨。
于是,当兆惠取下那根簪子时,只见她万千青丝霎时如瀑垂下,为安睡的佳人更添了几分柔和。
他抿着唇,紧盯着明月,目光幽深。
明月从来没睡过这么香的一觉。
以往她睡觉,要不就是经常惊醒,要不就是难以入睡,时常翻来覆去到深夜,没有一夜是睡得安稳的。
然而昨晚不一样,她在主屋外间那张床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可见她的睡眠质量得到了质的提升。
真是可喜可贺——
等等,她这是在哪?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守夜后睁开眼,一般迎接她的,应该是清晨的阳光,而不是似笑非笑的侍郎大人。
而且,这也不是外间。
“醒了?那就替我更衣吧。你也睡了一觉,就不用叫夜雨她们几个过来了。”兆惠不等她说话,径自吩咐道。
府上的规矩宽松,通常守夜的丫鬟是不用早上再伺候的。
明月诚惶诚恐,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仅着中衣。自己的外衣则齐齐整整地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
“昨日……奴婢可是做了什么冒犯大人的事?”她起身,忍住想去拿外衣披上的冲动,先给兆惠穿好官袍,嘴上还不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不然,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女先儿说书,说话本总说爬床的侍女是怀有异心的,那物理意义的爬上大人的床,也算是一种冒犯吧?
……她不记得她有梦游爬床的习惯啊???
“冒犯?非要说的话,守夜的时候睡着了,主君喊你你也不醒,也算是一种冒犯吧。”兆惠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明月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把刚系好的腰带又给解了,“真、真的吗?”
声音都在发抖。
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明月循声望去,只见桌上茶杯摆放与昨日不同,一看就知道被人翻动过。
完了。
看她一时半会思路跑偏,脑筋大概是转不过来,整理好衣着的兆惠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再晚,就要误了上朝时辰了。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自兆惠走后,明月一个早上几乎无所事事,就坐在一边发呆。
好在她今天没什么事可以忙,这也不算耽误事。
明月回过神来:“王管事,您找我?”
王在成笑眯眯的:“是啊。对了,明月姑娘,昨儿那西瓜可给老爷备上了?”
明月勉强一笑:“能劳动王管事亲自跑一趟的事,明月自然不会忘记。”
王在成满意地点点头:“今儿鄂容安大人的家人递了拜帖,说是过两日休沐时前来拜访,你到时候可得紧紧弦。”
“这是自然。”明月踌躇片刻,还是问道,“王管事,这府上的坏了规矩的,一般是怎么处置的?”
王在成笑容收敛不少:“怎么?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坏了院子里的规矩了?”
明月目光逡巡,心虚地说:“呃,我就是问问,哈哈……毕竟我自己才到这里几个月,有些事儿不出则已,事儿一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王在成点头:“嗐,这好办,我回头再跟你好好说说规矩,不过你要一时半会儿记不住倒也没事,左右这些人最后还得送到我这儿被处理。”
明月小心试探道:“那……我也是吗?”
王在成神情忽然变得微妙:“……明月姑娘,你……又是犯了什么事?”
明月干活一向勤勤恳恳,处理事情谨慎稳重,也没被骂过,王在成对她犯错这件事还是很吃惊的。
明月讪笑:“……昨夜守夜的时候睡着了……”
她特意隐去了早上从兆惠的床上醒来的事不谈。
王在成眼中似乎还闪烁着一种名为八卦的光芒:“……大人不会发现了吧?”
按说守夜的时候睡会儿倒也没什么,可这也得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摸摸的。
明月尴尬地点点头。
王在成眼珠一转,又恢复了那笑呵呵的模样:“明月姑娘你是大丫鬟,管着这院子,身份与我不相上下,我又怎么能对你随意责罚?这事儿啊,你要实在是心中不安,还是去找老爷吧。”
明月:“……”
这不就又踢皮球,把她踢回兆惠那儿了么?
一想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明月就头皮发麻。
王在成又道:“要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啊明月姑娘——”
明月连忙道:“还有一件事!——王管事,你们采买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一套笔墨纸砚回来?我自己出钱。”
恍惚间,明月觉得王在成好像松了口气:“这个简单,我一会儿就叫人给您送一套来。”
“这……”
王在成还安慰道:“你就收着吧,不必不安。这是老爷特意吩咐的,说你要,就直接让人从库房里拿。”
被堵得没话说的明月:“……”
——我更慌了好吗!
前脚刚玩忽职守被正主抓现行,后脚又要收下他的笔墨纸砚。明明看着是自己占便宜,可实际上明月心里有苦说不出:
怎么就处处绕不开兆惠了呢?
当然,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明月所想本身就是个伪命题:这套府邸就是他的,她的衣食所系也是他,又何谈“绕开”一说?
可不管是空想还是切合实际地思考,目前这局面几乎都是无解的。
沉住气,沉住气……就像先前很多时候一样,要沉住气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
——在这些破事面前到底谁能沉住气啊!
今日的明月与往常确实很不相同。
夜雨小寒惊讶地发现,这位平日最积极最能干的大丫鬟,今天居然开始摆烂了。
具体表现为:整理屋子什么的交给夜雨,洗衣服的工作交给小寒,洒扫的……这一般交给底下的丫鬟婆子,和她们没关系。分内的工作勉强干完,多余的工作一个没做。
——很有一种卷王要躺平摆烂让老板替她打工的气势。
啊不,其实她现在已经在这么做了。
倒是夜雨小寒很是松了口气:上级事事太亲力亲为,她们干活也有压力啊。
像现在这样正好:上头时不时摆摆烂,她们干点活,就当做对得起兆府养她们的工钱了。
无心干活,那做点别的倒也不错。
可一看到那套笔墨纸砚,明月心里又堵得慌。
是的,是堵得慌。
而不是愧疚。
为什么?
明月怔怔地看着那套漂亮精美、价值不菲的笔墨纸砚,一时陷入了更大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