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阳光灿烂
顾夏觉得,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都发生在6月。而那一年的6月,是一生所有6月中最美好的一个。
那年巴黎的硕士课程结束,她离校以前已经在电视台找到工作,似一下子走出漫长黑暗的隧道,忽然被阳光扑满脸。手里有三个月的假期,还有足够生活一年半载的钱。
以往每年暑假都要打工赚下学年的生活费,这个假期似来得让她措手不及,所以当布洛迪提出度假,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有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假期,她把地图翻到烂,最后选了最远的美国。
没有理由,只因为那是最远的,一路飞行如插翅膀。
刚下飞机,布洛迪接到一个职棒选手的电话,千求万劝请他去看伤,于是布洛迪留在纽约,顾夏先去洛杉机的酒店。
这座距墨西哥不远的天使之城,大抵是美国最美的城,阳光无遮无拦地晒下来,转瞬距离巴黎的阴霾千万里。
顾夏每日搭循环巴士在城里闲荡,乘一段车,走一段路。去露天圆形剧场听交响乐,去博物馆看画,或者只是坐在街边看人来人往。这是洛杉机啊,每个穿t恤牛仔裤抱着狗走过的男女都可能是电影里走出的人物。
那天下午两点钟,从迪士尼出来,顾夏去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餐厅名叫“拥抱与接吻”,她坐下来,正好看见对面两个男人拥抱着接吻。这在巴黎是平常不过的事,顾夏不以为怪,但她的位置尴尬,抬头就好像盯着人家很不礼貌,于是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不料那两人亲吻的镜头一清二楚倒映在玻璃上,她不禁笑。
然后,她在玻璃的倒映里看见,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站起身走了过来。顾夏倏忽回过头。
后来有一次顾夏对裘雷诺说,“你几乎是我见过的男人里面最好看的一个。”说话时裘搭着她的肩膀散步,听见这话,回头抗议,“把几乎去掉不行?”那是后来的事了,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岛,不是洛城。
可是顾夏余生都没有忘记在洛城初次遇见裘的场景。他身形瘦削,玉树临风,简单地穿一件蓝色衬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头发抿在耳朵后面,前面一些头发搭在眼睛旁边,眼睛也是黑色的,眼神和尖削的下颌都显得阴柔,可是很漂亮,漂亮得能杀死人。
后来,当裘离开这个世界,顾夏愿用所有一切来换取时光倒流,让这场景重现:他第一次朝她走过来,世界上所有时钟在那一刻停摆。
裘雷诺坐到对面,似笑非笑地看住顾夏,说了一句什么,是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她分不出,也听不懂。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熠熠生辉。他的语气很自信,带着一种戏谑的味道,手指却一直在转一枚硬币,略微的神经质。没来由的,顾夏觉得悲伤。
裘雷诺捕捉到顾夏的眼神,他想躲开,却躲不开。他想,就这一秒种顾夏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比许多人一生了解的还要多。他忽然想到米兰昆德拉的一个句子:必须如此,非如此不可。
顾夏觉得不能呼吸,匆匆说了一句“对不起”,起身离开。
走在洛城街头,到处是广告画,服装、墨镜、汽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站在路口等车的时候,顾夏看见对街一座戏院上张贴的大幅剧照,是他,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子。照片上他穿着雪白的衬衣和深蓝色v领毛衣,摆出一脸哈姆雷特的表情,似乎在考虑生存还是死亡。顾夏想笑,却一下子想起来,是他。她当然看过他的戏,当他出现在面前,她却没有把他认出来。
法国的小报曾说过:哪个女人不想嫁给裘雷诺?
裘雷诺,在法国电影史上,虽然不是最优秀的一个,至少应该是最漂亮的一个。但他究竟算不算法国人还是一个问题,据说他有英国和意大利血统。有一次在评奖环节,他大肆批判涉及国籍的暗箱操作,之后一气号称从此拒拍法国片。
拒拍法国片,却不拒绝法国美女。此君在电影节每每败北,情场风光却压过历届影帝,他身边的女友从18岁的内衣模特到38岁的老牌影后,好像有一种男人活着就是为了让女人伤心。今天顾夏知道了,或许也为了让男人伤心。
可是……他有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他轻抬眼帘,漾起日月星光,眉梢风情万种,赤裸裸的陷阱,却能让人情不自禁地跌下去。
顾夏摇摇头,尽力摆脱对这人的想象。忽然听见旁边有汽车鸣笛,一辆红色莲花跑车径直滑过来,停在身边。
裘雷诺侧头对她说“上车”,这次是法语,说着把手中的东西晃了一下,是顾夏忘记的手袋。
顾夏伸出手:“给我。”
裘雷诺的手肘悠然搭在方向盘上,用机车包上挂的镜子照了一下脸,戴上墨镜,透过墨镜笑笑地看着顾夏。那是一种非常可恨的神色。
顾夏又说了一遍:“给我。”
裘雷诺把包递过去,趁顾夏来拿的时候扣住她的手,用法语对她说,“上车。”
顾夏气极,手又被他抓得太牢,怎么也挣不脱,“我要喊警察了!”
“请便,如果你希望上明天一早的头条。这是成名的好途径,你知道在这城市有多少女人靠这个功成名就吗?”
护照等等,重要的证件都在包里,顾夏忍住怒火一边用眼神杀他。裘雷诺突然放开手,踩上油门就走。顾夏气急,捞起脚上的鞋子砸向那辆敞篷跑车。
车一点点倒回,停下。裘雷诺一手拎着包,一手拎着鞋,对光着一只脚的顾夏说,“上车。”
顾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任汽车飞驰,并不问他要去哪里,干脆别过头不去看他。这是第一次她被一个人勉强,最恨勉强。不过她至少相信他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毕竟这是洛城,每个镜头都对牢他。
其实裘雷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可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女孩,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悲伤的感情。
她的眼光,直指人心。
车子停下来,顾夏抓起包推门下车。
裘雷诺把头探出玻璃,吹了一个口哨,“这么走掉,你会后悔的!”
“我是否应该把你的话理解为恐吓?”
“不是恐吓,是遗憾,因为你错过了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
他吃冰淇淋的样子如孩童。“冰淇淋让我想到童年,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看足球赛,路上省下买彩券的钱给我买一支冰淇淋……”
顾夏打断他,“撒谎有意思吗?”谁都知道裘雷诺出身优渥,雷诺在法国是一个很著名的姓氏。
裘雷诺抬起头,有点茫然,“什么?”忽然不再说话,低头继续舔食冰淇淋,猫一样安静优雅。
冰淇淋确实很美味,顾夏尤其喜欢巧克力和榛子口味,裘雷诺却掩饰不了痛苦的神色。“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没事。”他笑笑,“每次吃冰淇淋都会胃痛。”服务生递止痛药给他,他把药片放在冰淇淋上,一大口吞下去。
“即使胃痛也要吃吗?药片和冰淇淋一起提供?”
“是的。”
顾夏吃不下去了,“为什么要这样?”
他模糊地说“没有”,然后转过头开心地看着她,“我很高兴请你吃冰淇淋。当你走了,我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也许会想起你。”
裘雷诺开车把顾夏送回酒店,之后没有再联络。
布洛迪来跟顾夏会合,她说,“我们走吧,我不想在洛城停留。”
“为什么?”布洛迪觉得顾夏的情绪化不可理解,“你在电话里不是说爱死了西海岸阳光灿烂吗?”
“这里太热了,墨西哥边境54度。”
“好吧,我们回欧洲。”布洛迪无奈,“反正月末我有工作要去伦敦。”
顾夏没有想到,她躲开了一个人,却没有躲开另一个。这年6月,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人,悉数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