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饮血
清晨的山林浮动着轻薄的水雾,一层荡开一层,由浓转淡,仔细查看,发现主要是从山涧那里漫出,一波一波向上面赶,就像下面有个吐雾的泉眼。
漫出山涧,爬上旅舍所处的山顶,缭缭绕绕包裹住整个山头,雾气阴凉沁人,稀薄了驱赶黑暗的阳光,让朝阳在新晨里若隐若现,模糊了日辰时间。
素寒伫立在山涧前,凝视白雾茫茫的下方,两山之间有一道两丈左右的夹缝,犹如一张深不可测的裂开大嘴。
昨日她在上山时有听到细微的流水声,推测沿山体渗出的溪水,应该汇聚在山涧低处的水沟中,不然哪里能生成如此多的水汽。
抱着小胖子,在热烘烘被窝睡了一晚,本来心情挺好的小妇人,看抱着一大摞绳子,单手不够用,用脚踩着使劲,用绳子一端绑住柱子的少年,觉的好孩子范倔也是蛮愁人的。
“真打算,下去数人头?”
“我就下去看看,不耽误时间赶路。”
“好像够深的,绳子要备够哦,单手不好使力,你就在腰上多缠几圈,只要你绑紧了,我总能把你捞上来。”
“使不得,使不得,小郎君,千万不要下去,下面有古怪。”
准备好朝食,刚走出来打算招呼恩人吃饭的牛娘子,听少年打算去山涧下查看,赶紧出声阻止,说完好像想到什么,不敢正视向她看过来的女子,缩了缩干瘦的身体,避到门板后。
“阿娘,你心疾又犯了?”
小二在桌边摆好吃食后,眼睛扫到老妇人扒着门板不动,以为她老毛病犯了,忍痛不敢喊人帮忙,连忙心疼的跑去扶起他娘。
“山涧下有什么异常?你知道什么?”
素寒闻言,气势抖升,一个转身朝屋内走去,搅乱了身边的水雾,没看到背后乱开的水雾如同受惊的蜘蛛蟹群,向四周散得极快的退回山涧。
“我……我,我不知道……”
“寒娘子莫恼,我阿娘确实是不知道,山涧每晚子时左右起雾,遇光则消,近几年却是越来越浓,阿娘她们除了偶尔听到哭声外,并不知道什么。”
小二一见素寒挑眉,立马想到昨晚她说不走时的,迫人气势,搜肠刮肚的替他阿娘解释,但女刀客问山涧的异常?一时间他也说不出更多,只能捡些阿娘她们私底下提过的说。
“还有……,我小时候有次好像听到,下面有人喊我,就站在边上往下看,好像……”
小二迟疑的看了他母亲一眼,只见她脸上的愁苦之色更重,抽动着嘴角,却还是不敢出声打断,干脆有的没的一起说了。
“我好像看到死去的姨姨们,在下面给我招手,我吓住了,一动不敢动,下头突然窜出好多黑蛇,向我爬过来,我就大声喊阿娘。
黑子听到,走过要来打我,黑蛇便缩回去了,我吓出一场大病,我们就再不敢靠近那里了,后面也没再遇到什么异常的事情。”
“鬼魅?”
“寒娘子,我儿只是看花了眼,她们都是可怜人,抛尸山涧多年,下面都是朽烂的骨头,求你们不要下去。”
妇人哀哀的祈求素寒他们不要下去,说道动情处,一腔老泪顺着花白的鬓发滑落,手指死死的抓住胸口的衣服,好像有谁戳中了她心中伤口。
女子黑黑的眼眸俯视妇人,像寺庙里冷漠的塑像,身心皆冷,用一双了悟的眼瞳,视若无物的任众生悲苦、悔痛。
“姐姐……叭叭……。”
还好贪睡的小胖墩,适时的扒拉嘴巴,依赖的喊姐姐,救了这对瑟瑟发抖的母子。
素寒走过去摸了摸小人儿额头、后背,没有吓得发热,出盗汗,看来心大胆粗有时候也挺好的。
三个惶惶不安的年轻女人,一对心里藏事的母子,一个替天行道的少年,一只甩不掉的小猪,一地半死的匪徒。
新的一天,新的问题,素寒啃着干粮,想着山涧下有不寻常的东西,单臂正义少年硬是蹦下去,说不定,一了百了,真是够了。
喝口水咽下干饼的素寒,抹过嘴,遥想当年一人上路的日子,日行千里,没有一把刀解决不了的事。
示意小二他们自己吃饭,素寒抱起小胖子往秦勉走去,翻白眼扔给少年干饼和水囊。
早晨阳光在水雾消散后,重回小山顶,慢慢温暖万物,就是有些刺眼,李彦眼睛虚开一条缝,很满意自己睡的地方,带着笑容扭动的翻了一面,将脸蹭蹭胸埋进素寒的怀里。
素寒随意的靠坐到少年身边,怕了拍小胖子的屁股,惹来起床气的抖腿,弄得夹在柱子和李彦中间的秦勉,手里的水囊差点撒了。
一晚唇上绒毛脱去,冒出青黑胡渣的少年郎,看了女人一眼,单手拧紧水囊口子,干嚼胡饼。
盛着阳光的年轻面庞,初具男子峥嵘的棱角,说不上多好看的长相,因为有一双温柔静谧眼眸,让人讨厌不起来。
“下面可能有鬼魅,一二十年了,说不定住得还很挤,我先下去看看,你要看好绳子和小胖子,有事吹竹哨,我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秦勉眨了下眼睛,没反应过来,鬼魅?
“死了怨气不散,藏在阴暗处,伺机迷惑、报复活人,害怕吗?”
“我想下去,是尸骸还是鬼魅,我想亲自去看,鬼魅如若真的存在,数十年无法报仇,还是靠你这女刀客才报仇,也是可怜。”
“嗯,去吧独臂少年,不对使劲叫哈,等我女刀客来救,也是可怜。”
女子站起来拍拍秦勉的肩膀,扯掉少年嘴里的饼子,拿脚踢了踢他,催促道。
“早死早占位置,饼子留给小胖子吃,赶紧,等会儿我还要赶路。”
“……”
绳子在腰腿间系了两个活扣,背上惊鸿剑的秦勉,嘴里含着竹哨,伤了的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拉住绳索,慢慢滑下山涧。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黑暗,阳光可能因为水汽和草木的遮挡,无法直接照进来,但在白天的时候并不影响视物。
不过山涧里浓郁的水雾,给笔直深入的世界罩上了灰蒙蒙的纱衣,山壁上重重叠生墨绿植物,长出串串白珠花朵,清香迷人,色彩简化到单一,缥缈宁静,竟然有些水墨山水画的意境。
秦勉仰躺在山巅看云池时,最是享受那一刻的安静,他没有同辈师兄弟对高超武艺的向往,炼体通经,苦磨心志,比武喂招,师门秘法,仗剑江湖。
说来好笑,作为星剑门,主剑使嫡传一脉,找不到自己的剑心,他比之祖父和兄长的天赋,平庸至极,比之同辈的雄心,自甘堕落到底。
试剑台比武的结果,终于让祖父不再逼他习武,放他去了外祖父的书院。
“勉儿,你心中没有剑。”
“我找不到,手持长剑的意义,我手里该有一把剑吗?那剑该指向何方?”
我的剑……,我的手……,什么已经脱落、剥离,火把离手的那一刻,山涧里起了风。
“勉儿,你该为兄报仇,你要杀了那个女人!”
披散头发狼狈的韦督尉骤然浮现,口角渗血的对少年一遍遍喊,秦勉皱眉不断偏转视线,不想与韦师兄当面争辩,人影立即跟着转向,始终挡在他视线前,一次次不知不觉的更靠近他。
“她在那里,勉儿,我们杀了她。”
凌乱的额发下,韦督尉两只眼孔漆黑一片,乌青的嘴唇不断翕动,吐出无数少年抗拒的话语。
或许家恨情仇于少年而言,太过纠结痛苦,头上沁出的汗水,悬于眉毛滴下,心神交战中。
韦督尉的身影终于站到了他背后,手掌沿着还未长实的肩骨向前,抚过手臂,留下战栗的寒冷,最后和他合握,惊鸿剑,刺向前方纤长的玄青背影。
眼见着长剑一寸寸没入女子身体,秦勉发狂似的反抗,两种矛盾的意志在他脑中激烈交战,使得少年的身体痉挛般抽动,绳索晃荡的越来越厉害。
让他眼看接近山壁长草的身体,摇晃不定起来,韦督尉漆黑眼孔黑光闪烁,像是不断的逼迫、引诱着少年。
少年身边的长草,等不及飘动叶片,如条条饥饿,伺机而动的黑蛇,不断靠近无知无觉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