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
十八
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面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个人以局限。
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比以往更加地刺痛,他意识到昨晚一定又发病了,脑袋有些迷迷糊糊的,双眼也聚焦不了。
他假装无事地在床上摆出舒适的姿势躺好,等待彼得夫人的来临,彼得夫人会拉开寝宫里所有的窗帘,这样或许他就能看清了。
光明跃进他的房间时,他的眼中只有刺目的白亮,视野逐渐恢复清晰,仿佛刚才的模糊都是梦境,他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是哪里。
赫里脑中开始嗡嗡作响,可这无法抵挡他开始今日的行程,对,他现在要去有长桌的房间用餐,用完餐然后喝药。
苦涩的药物涌入喉咙时,他紧紧地皱着眉,可又在一饮而尽后,双眼迷离,总感觉自己遗漏了哪一步。他拍拍自己的脸,今日的自己分外迟钝。
彼得夫人看他喝完了药,眼睛却发红。这举动令他发出发怵,他已经尽量让他们住得远,昨晚彼得夫人还是听到了吗?
他低下头,快步地走出了餐厅,走向自己办公区,这是他接下来一个上午要呆的地方。棕色的恢宏与严肃的文章相配,他的桌子紧邻落地窗,在那排列整齐的字母上打下了斑驳的光影,风移影动,文字似乎也比以往生动了。
他开始认真地批阅,浏览,甚至驳斥,像戴维斯教他的那样,书写着。
等到眼睛疲乏,出现酸痛,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去花园里走一走,刚一起身就注意到墙角的白色龙舌兰。
奇怪,怎么枯萎了,赫里记得他最近很少倒药,也没有和戴维斯吵架,这株绿植怎么枯萎得这么快。
他双手抚上干枯的残叶,触碰到他的纹理,蜿蜒斗转,从此至彼。
他回头,穿过长廊,走向一座琉璃材质的落地窗,它是可以旋转的,直通花园的小径。
一地的彩晶随着窗户的旋转变换颜色,跨跨了出去,狭道很长,快到花园时会突然向两端延伸,他看到园丁向他行礼,随后继续修剪眼前的绿植。
那像一个舞会上佳丽们的帽子,零星地点缀着几颗红色的蝴蝶结。
他游目骋怀,每一对都是那么熟悉,王坐在庭院中,感受风的呼吸,虫鸟的合奏。
等他意识到要回去时,已经接近晌午,戴维斯应该在找他。
在餐厅里见到他时,他看起来格外憔悴。可他看起来不愿多说,赫里也没有多问。
戴维斯在他离开前说:“陛下,我已经在催促阿拉贝拉小姐了。”
赫里却一头雾水,反问道:“谁是阿拉贝拉小姐。”他在对方怔愣的目光中离开,没有对疑惑刨根问底。他回到办公区,喝完药后,他下意识探手像桌沿摸索什么,可是那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不住地打哈欠,他知道他大概需要休息,可是冗长的公文堪堪读到一半,他捏紧自己的手,催促着自己赶紧把剩下的一半看完,做好决定,再回到寝宫午睡。
等到做好剩下的事,他的躯干却失去了活力,他勉强走到最近的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睡着了。
真是令人庆幸,晌午的梦是正常的,他在梦境中游走,来到一个陌生的房间。他好奇地想要探索,王庭中的房间窗帘大都是墨绿色,可这间房间却是黄绿两层,深沉的金黄遮挡烈阳,浅绿色的绿纱依稀掩映窗外的远山与近树。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看见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他鬼使神差地问
:“你是阿拉贝拉小姐吗?”
那位小姐兴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明快的脚步声,像心灵的鼓点,感染着彼此。她说:“是呀”
他赞美:“你的窗帘好特别。”
“谢谢,是绿色的田野,被阳光照得滚烫。”梦中的阿拉贝拉推开他们面前的窗户,指着远方的高山,对赫里说:“我要离开了,再会。”
接着,她的身影逐渐稀薄,赫里慌忙走上前去,却发现自己触碰不到她,他焦急对她说
:“不能带我一起去那座山吗?”
阿拉贝拉对她摇了摇头,梦就结束了。
他睁开眼,看见戴维斯和彼得夫人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他们问:“王,你还记得阿拉贝拉小姐吗?”
“我记得呀”赫里肯定地说,“我们刚刚认识。”
他似乎混淆了梦境与现实,可他认为这无足挂齿。
第二天,王变回“正常”了。
更多关于阿拉贝拉小姐的记忆一外来者的姿态重新涌入了他的脑海,那些记忆比第一天梦里的要丰富很多,只是支离破碎,短暂而又美好。
他记起来那位小姐曾给他留了一个糖罐,说苦药吃完尝一颗,她还反复叮嘱不能多吃。
他翻遍了自己工作去桌子有抽屉,又回到自己的寝宫,找到了所有的桌子里外翻了个遍,没有一个是属于那位小姐的。
这令他无措地喘息着,他们拼命的想要证明着什么,但是终究留下了一片空白。
她还说过,要在那面墙上砸出窟窿,安上门。可他的寝宫里没有这扇门,他抬眸死死地盯着那片空白的墙壁,什么都没有。
阿拉贝拉说过,打造好共通的门之后,她作为药剂师就能治好自己。于是赫里二话不说的家人打通了这扇墙,他特地安排了一扇对门可以反锁的米白色木门,以示对对方的尊重。
可他罢工的这一天,太阳从这边散步到了另外一边,这扇门始终没有动静
失落倚叠如山,掷地有声。
是否应该向别人确认一下,这不是自己的无端臆想。
可他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不想让阿拉贝拉消失,更不想让这热忱的期望落空,因此他所能做的,便是等待。
他触摸这扇宽大的们,眼神带着哀伤,听不到那熟悉又雀跃的脚步声,是的,此刻他唯有等待。
而这刚刚好是他习以为常的,最擅长的。
阿拉贝拉离开第十六天,王庭里的他生了一场大病,起初那只是司空见惯的感冒,可惜心照料的彼得夫人突然发现,王即使在清醒状态也听不到旁边人的讲话。
他似乎有意识地屏蔽着周遭的世界。
盖着厚重的被子,他的手和背却全都是冷汗,赫里抑制住自己呕吐的想法,即使胃早已空空如也。他听不见彼得夫人悲痛的哭泣,模糊的视野让他看不见戴维斯脸上愧疚和悔恨的泪水。
他一味地呢喃着:“那绝对不是梦,她并不是在梦里垂怜于我,那周遭的一切并不发端于我的臆想,我能感受到因误会而造就的愧疚,在我心中激荡。”
彼得夫人擦拭着泪水,不断地对他说话,可就像石沉大海,没有半分相应的回应。
医师进来后,她把戴维斯扯了出去。
“为什么王上次反常时,你拒绝了我请伯恩医师的请求。”彼得夫人将戴维斯拉远了,才敢高声质问。
“我当时以为只是失忆,而且忘掉一个或许无端紧要的药剂师,也无伤大雅,而王的疾病透露出去有损皇族的威严。”
从他垂头丧气的语气中就能看出,这已经不再是戴维斯此时坚持的观点。
“可是现在药剂师还是来了,”彼得夫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极点,“你究竟为什么要赶走阿拉贝拉”
“我没有赶走她,我只是暂时把她送离,原定就是一个星期后才马上接回来,可是公爵夫人的病重,再加上她对我颇有怨言,延搁了期限。”
“ 你这都是借口,戴维斯,你的愚忠实在是令我生厌。”夫人看着赫里长大,这样的病情来势凶猛,比他们从前知道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她的行止有度在今朝缺席,再也无法关上愤怒的阀门。
“为什么还不写信给瑞拉小姐,王已经近乎疯癫了”
“我写了!我刚刚才寄出去'十万火急,赶紧回来。'”
“没了?”
“没了。”
“你这样,她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跟一个恶作剧有什么区别?”戴维斯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对方震聋了,可他仍然固执己见地辩解道。
“我们的信件可能会被拦截,如果王生病的具体信息散落到民间,那更令人恐怖。”
“不瞒你说,我此刻真想扇你一个巴掌,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还是算了。”
彼得夫人抹去泪水,她迎上刚刚走出房门的伯恩先生,焦急地询问情况。
“基本稳定了,我想要规劝二位,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物归原主,所有可能引起王记忆偏差的物件放回原处,否则,他又会将自己置于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的车轮下来回碾压。”
戴维斯知道,伯恩特指的是,他偷偷藏下的那盒糖罐,放在王的办公室桌上,太显眼了,这可能会是王过多地想起那位小姐,以至于归期的拖延使他不好应付。
“另外,我希望你们重视我,戴维斯先生,我知道你深受其害,但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不是人人自危的时候,遇到问题就去解决问题,不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最后酿成恶果,淡惨收场。”
“我知道了。”戴维斯手挠着衣摆,避着光低下头。
可是人性哪有这样的斗转突围,一切都是如初春的阳光中那样,就连冰雪的消融都需要时间。
伯恩走进彼得夫人,递去一块干净的帕子。诚恳道:“夫人,王已经睡去,不出意外,明天会恢复正常,他也会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仍然很混乱,你们可以回避这个话题,但是不要试图出言打乱他的节奏,否则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