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陈松觉得这辈子遇到梁谦沐大概是一种奇遇。
按照正常的生活轨迹,他们绝不会有交集。
梁谦沐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那种他只在书上看过、只听别人说过的人,他生活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人。
他生活的世界,是熙熙攘攘,东家长李家短的世界。
可哪怕是这种世界,他所处的也是最底层。
那种俗世烟火曾是他最渴望而不可得的。
他的父母不是踏实肯干的正经人,从来游手好闲,在生下他妹妹不到一年就离开了,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
他从小是靠爷爷奶奶收废品养大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启蒙晚还是遗传了父母的脑残,他在学习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天赋异禀的能力,也是学学学不会就不想学了。
他的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他要回家帮爷爷奶奶干活,再大一点他就偷偷的打点零工帮家里维持生计。
爷爷奶奶似乎也没见过什么学习很厉害的人,对于他不甚理想的成绩也觉得理所应当吧,从来没在学习上对他求全责备过。
他周围的人也都是跟他一样成绩不好的学生,甚至还抽烟喝酒好吃懒做沉迷游戏,所以爷爷奶奶见他没有学坏都已经开心坏了。
如果他没有遇到齐哥的话,他这一生也许就生活在他们家的小县城,高中毕业后靠出卖劳力生活活。
齐哥叫什么名字,他其实一直不知道。大家都叫他齐哥,他也就跟着叫齐哥。
他是一名流浪歌手。
他很有见识,最起码当时在他们一众人看来是这样。
他到过北京上海,跟他们说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把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有着忧郁的眼神,整天抱着吉他吟唱,把他们一众小弟迷得神魂颠倒的,同样被迷得神魂颠倒的还有一些未经情爱的小姑娘。
他就和其中一个长得最漂亮最清纯的谈起了恋爱。
这本来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他人的事,是怎么跟他扯上很深的关系的,是因为齐哥说他很有音乐天赋,说他的歌唱得好,吉他弹的也好,就非要教他弹吉他。
其他人都没这个待遇。
那时候,他们对齐哥手里的那把吉他还是很向往的,都想拿过来弹两下,齐哥虽然舍不得别人碰他的吉他,但还是教他们弹了两下。
就这么弹了两下,齐哥就说他有天赋,要教他。
这勾起了他不太好的回忆,因为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他父亲就有一把吉他,无所事事地弹着伤春悲秋的歌。
可是齐哥说学这个能挣钱,可以让他爷爷奶奶吃饱穿暖,可以让他妹妹穿上花裙子。
于是,他就在上学打零工之余跟他学吉他。
也是在后来他跟专业人士学吉他的时候,他才知道,齐哥的吉他弹得也不专业,他应该是自学的。
那也该算是有天赋了。
他教他吉他,带他上台,在他们那个县城唯一的酒吧弹唱,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比他搬砖能多赚那么多钱。
齐哥到酒吧驻唱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按他的说法,他需要暂时到俗世停留一下滋养他尚未辟谷的躯体,以便支撑他下一趟旅程。
对,就是下一趟旅程。
齐哥说他自己像风,一生喜好流浪,不会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这样,他的灵魂就会被禁锢。
很快,齐哥就走了,除了他的吉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那个和他谈恋爱的漂亮姑娘。
他留了一地伤心,自己潇潇洒洒地走了。
那个姑娘伤心欲绝,跑过来问他齐哥去哪了?
他不知道啊,他不知道齐哥去哪儿。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姑娘瞒着家里人到外地生了个男孩,回家呆过一段时间,估计是受不了亲戚朋友的指指点点又离开了,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齐哥。
后来,他再没见过齐哥,直到他组建松木乐队,流年乐队,也没见到过他。
他对齐哥的感情非常复杂,他教他弹吉他,指引他走上了音乐这条路,但他还是不认同他很多做法。
他很崇拜他,在他没有伤害那个女孩子之前。
或许他很有理由,爱了就爱了,不爱了就不爱了。
可是,如果爱是这样轻易来又轻易走的情感,那叫爱吗?
他成绩不好,高考自然是考不上大学的,他毕业之后就去了北京,在一个酒吧驻唱。
这个行业赚钱比出卖劳力要快多了,很快家里的生活就好起来了,最起码吃穿不愁了,他甚至给上初中的妹妹买了个电脑。
一来是她说她同学用电脑查资料,二来他可以和家里人视频,他们约定每个周六的晚上视频半小时。
这个行业赚钱是快,可是或许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苦恼。
他在酒吧三不五时地就能遇到闹事的 ,打架的。
好像人一喝酒,就生出了无穷的勇气,莫名间就觉得天地间老子最大,动不动就用拳头解决问题,以彰显自己的勇气与豪迈,还有不喝酒不容易出来的血性。
见惯了人们喝酒后的丑态,以及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他对这些破事从来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所以他在换班离开酒吧后见到梁谦沐他们打架的时候是不想管的。
可是,他还是出手了。
也许是看着他还是个学生,总要拉一把。
也许是看着他被同伴抛弃太过可怜,不想过分寒了一个少年的心。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很干净,对,就是很干净,穿着个白色卫衣,站在那里就很美好。
像他学生时代的梦。
也许加上也许,他就出手了。
他没想到,本意是想拉一把他,却最终把他拉下了天之骄子的神坛。
他该怎么定义他和梁谦沐的相遇呢。
他遇到了现实的闪闪发光的书里的人,因为遇见他,看到了生命中的美好,想努力努力再努力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而梁谦沐,却是因为遇到他,和家里人产生了深刻的摩擦,因为赌气也好,因为洞察到自己的喜好也好,因为什么都好,总之,放弃了世人眼中歆羡的康庄大道。
就是这样的相遇。
梁谦沐拉着他向上,他拉着梁谦沐向下,终于他们走到了同一个层次。
那天偶然间救下他之后,陈松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到他。
他站在他门口徘徊又徘徊,他以为他有什么事找他就把他请进了门。
后来想起来才明白他不过是想过来感谢他又说不出口罢了。
他一直是那种好话放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种别别扭扭的人。
那天他给妹妹辅导功课,他说他学习还行,他说在班里考了第一名,他很钦佩他,觉得他很了不起。
不过那时,在他的认知里,他说的班级第一也不过是像他妹妹的学校里那样,班级第一就可以考的上他们市里的重点中学,以后可以稳稳当当考上一所大学。
他不知道,梁谦沐口中平平淡淡的班级第一所处的高度是什么高度。
是清北随随便便就上,是国外名校随随便便就上。
他们班的最后一名,再相见的时候,可能都是国外某顶尖大学的大学生。
在他的认知里,能考上大学就是一件光宗耀祖不得了的事了。
在他年少所有的梦里,考上大学是所有梦里最登峰造极的那一个,是真的只有在梦里想想的那种。
而大学生里的清北生呢?又是所有大学生的梦了。
扯在心里纠葛撕扯,想起来既甜蜜又苦涩的梦。
朝圣般的心情想着的梦。
这是他妹妹说的,一个后来的大学生。
所以当他妈妈非常担忧又非常抱歉地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可以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一是震惊他所达到的高度,虽然那时候还没有足够深刻的理解。
二来震惊他在高三下半学期距离高考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每个周六悠哉悠哉地给他妹妹补习初三数学、初三物理。
他留了纸条就走了。
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些年他做的所有事情的出发点,不过就是挣钱、挣钱、挣更多的钱。
但他所能挣的最多的钱不过就是酒吧驻唱了,而且还不稳定。
他头一次产生了想往更高更远的世界看一看的想法。
想往他所在的世界凑一凑、靠一靠。
梁经年妈妈来找他,他是很理解的。
只是在她面前,他竟生出了一种羞惭的感觉。
为自己的粗陋。
哪怕话语装饰得再婉转,也难掩本质上的差距,他跟梁谦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会干扰他,妨碍他,影响他。
如果,如果他改变一点,努力一点,他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梁谦沐一个安全的、可以结交的朋友。
梁谦沐的妈妈不就是一名舞蹈家吗?
如果他努力一点,哪怕永远都成为不了一名音乐家,但若是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音乐人,也是会被他们认可的吧。
他之所以会知道梁谦沐的妈妈是一名舞蹈家,是因为有一次,他考虑了很久,还是打算把他的职业或者说是从事的工作告诉他。
他不想欺骗他。
如果他再知道了自己是个酒吧驻唱的歌手后就疏远他,那他也接受。
梁谦沐听到他的职业后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他屋里唯一的吉他,也许是他上班的时间点已经出卖了他。
后来,梁谦沐也去他酒吧听过他唱歌。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他做作地感慨了一番,说自己学习不好,大学都考不上,只能唱唱歌玩玩乐器搞点不入流的东西。
没想到梁谦沐很不以为然,他说,“人和人的天赋不一样,际遇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你擅长音乐也很厉害,听你唱的歌非常好听,弹的吉他也好听。”
“搞音乐又怎么样,我妈妈就是搞舞蹈的,她是个很厉害的舞蹈家。”
所以,如果他成为一个很厉害的音乐人,是不是就能被他们家所接受了呢。
他回到家考虑了几天,查了几天资料,然后去一个二线城市找了一家专业的音乐培训机构系统学习乐理知识以及乐器。
他起步晚,想把一门乐器弹得又专业又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幸好他选的吉他是里面难度最低的,用心练还是可以的。
他就这样潜心修炼了一年就离开了。
该学的也学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靠自己练了。
他之前攒的钱以及他家庭的状况,最多只能支撑他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他也仔细的想了想自己未来的事业规划,他打算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组建乐队,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乐队,如果,如果能在艺术上达到一定的造诣就更好了。
他打算边工作边组建乐队。
他应该去上海,而不是去北京的。
但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他说服自己,北京那么大,怎么可能遇得到。
其实,他去北京就是在想着遇不到遇不到但是在心底里最隐秘的地方还是希望遇到他的吧。
他在酒吧迷离闪烁的灯光里看到梁谦沐双眼晶亮晶亮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在想老天是偏爱他还是特别厌恶他。
他和他的同学们坐在一起,他们都穿着简单干净的t恤衫,有的还戴着眼镜,不论再怎么装作不羁的样子,装作世俗的样子,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干净单纯的气质。
他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接受了他和陈松的重逢。
他们重逢得这样快,使得他之前的规划都要提前了。
他这些日子除了在酒吧工作就是潜心研究音乐,谱了一些曲,发给一些知名的音乐工作室,想借此谋一份职。
那些日子他怀着高昂的热情做了很多曲子,都发过去,大部分是石沉大海,只有一家音乐工作室回复他了,说很欣赏他的曲子,如果他想来,他可以过去。
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们公司在上海。
其实,那段时间他之前认识的一个玩音乐的朋友海哥在组建乐队,极力邀请他过去,他本意上更喜欢乐队,但乐队在大众眼里更像是不务正业,不如正经音乐工作室说出去好听。
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上海。
只是酒吧的工作暂时辞不掉。乐队的负责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接手他的人,希望他能再坚持干一个多月,等到他找到人了,他立刻放他走。
乐队负责人在他当初求职的时候帮了他,他现在也不是多着急的事,这样甩手走人不太说得过去,于是,他就决定再留一段时间。
他在酒吧工作,特别是现在,更是秉承着绝不惹麻烦的处事原则。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你不去招惹麻烦,麻烦也会招惹上你。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个女顾客迷恋上她了,三天两头来捧他的场,然后她的前男友就来砸场子了。
看他们那个模样,应该也就是个大学生,也只有大学生,才会谈个恋爱就谈的轰轰烈烈、你侬我侬,你死我活的,好像不这样,就不能体现他们爱的有多么浓烈。
搁着以前,他光脚不怕穿鞋的,也不在乎什么来惹事的,但现在,他特别爱惜他的一切,甚至他的名声。
所以那群人单独到他回家的路上,堵他的时候,他本来想动手的,但是却停下心想让他们出个气,这事结了就结了。
可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他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梁谦沐扯进来了,因为他受伤了。
梁谦沐妈妈出现在她工作的酒吧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慌了。
他很心虚,不敢面对她。
而他妈妈似乎也不打算来找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他。
她的眼神那么忧伤。
他自作主张和梁谦沐断了联系。
后来,他听说梁谦沐北大退学的时候,他都要疯了。
别人可望不可及的一切,他说丢就丢了
该怎样让他认清这样一个现实,梁谦沐遇到他,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他还没想好去找梁谦沐好好地劝一下他还是无情地跟他决裂的时候,梁谦沐就找来了。
他闪着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睛,开心地对他说他要和他一起组建乐队。
那一刻,天知道他有多绝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是冷漠又带着寒霜的一双眼,他说你凭什么觉得你来找我,我就要接纳你,你很高贵,你在学校很厉害,就证明你干什么都厉害?你想进我的乐队就进我的乐队吗,你也不看看,就你这个水平,你配吗?
梁谦沐,我欣赏你,跪舔你,是因为你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你没了北大的光环,你还有什么可以被说道的价值。你找我组建什么乐队,你够资格吗?
这么些年,他站在梁经年身后看着他,看着他在酒吧“卖唱”,看着他被人欺负,看着他在社会底层挣扎,他有多痛苦多纠结。
他多想冲上前去,把他护在身后,可是他不能,他这样就是把梁经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而这里不是梁经年发挥他价值的地方。梁经年是天上闪耀的星星,他不该停留在这里与凡尘草木为伍。
这么些年,他组乐队,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所在的这个圈子,很多人,抽烟酗酒玩女人,并且以此为乐,以此为傲。他从来没有,并且他找的人,想要加入他的乐队的人,可以抽烟,可以喝酒,但是不能酗酒,不能赌博,不能玩女人。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遇到梁经年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脏话连篇、女人天天换,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他遇到了梁经年,那个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的少年,那个万千学子口中的学霸学神,那个家世非凡、家境优越的白衣少年,他没有像其他好孩子那样躲着他,而是拉着他的手朝前奔跑,他偏头,朝他明媚地笑。
这么些年,他以他自己的方式“洁身自好”,哪怕因为“标新立异”而被别人嘲讽孤立,哪怕因为经常穿着白衬衫被同行嘲,他也没有丝毫动摇过。
他要在某一天,干干净净地,和他的少年重逢。
对他说一句,“这么些年,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