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七(表)
028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四位侦探,四名助手。
黄金塔底层正厅,四组参赛选手各居一隅,八人无一不凝视着厅堂正中的大理石祭台,表情分外沉重。
选拔助手的余兴节目结束以后,这块原本属于教会的扁平石阶不再需要充当临时舞台,作为舞台背板的底幕也已被掀起,露出其后瘦长典雅的蔷薇窗。
如此布景,令台下的侦探们看起来更像一众求教的信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在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神父登上祭台,为他们颁布侦探比赛的第一道谜题。
有一抹不太明显的月辉透过彩绘玻璃,轻柔地洒进厅内,就好像是在向侦探们暗示那道光芒下面的什么东西。
——那里坐落着一台古旧的铜鎏金座钟。座钟的底部与大理石台紧紧地焊合在一起。
如果阿南没有记错的话,伊恩曾经说过,这台座钟的内里结构与塔顶的那面罗马钟是相互连通的,因此,两者的走时应当完全保持一致。
对于侦探们而言,这也是整座黄金塔内部唯一一个能看得到准确时间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时钟的那根长针,缓缓转向Ⅻ的位置……
当——当——当——
晚间八时整。
神父依旧没有登上祭台。
人们在沉默中静待第八声钟鸣消散在夜色里。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药学专家布朗。
这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愿意再叫自己的双腿受累,他在正厅的一角找了张废弃的弥撒椅,非常随意地坐在上面,嘴里小声嘟囔道:“真慢啊,查理先生……”
而他的助手——阿南记得,似乎是叫卡梅里——则在布朗手旁的位子上默默坐下。
卡梅里女士戴着半遮脸的哥伦比亚面具(colombina),面具下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阿南敢肯定,自己在黄金塔中待了一天一夜,从未见过那张浓妆艳抹的嘴唇上扬哪怕半公分的样子。
「咻花花公子与冰美人的组合!希望昨天夜里,可怜的布朗先生没被卡梅里女士连人带被褥赶出房间。」阿南心想。
不过,说到昨晚…………
实际上,早在前一天的午夜,阿南就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黄金塔的大钟每到整点都会准时鸣响,即便是深夜也不例外。加之隔壁床位上躺着个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陌生男性——尽管那家伙睡觉时安静得就跟死过去了一样——阿南几乎整整一晚都处于半眠半醒的状态。
就在她数着钟鸣声、估摸着差不多快要到天亮的时候,一丝异样的香气悄悄从门缝渗进屋里。
阿南很确信,那股香味是从门外传来的,因为这间卧房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香气唯一的入口就只有那道关不严实的门缝了。
那气息甜而不腻,嗅起来像是某种花卉,而且前不久刚刚闻过的样子。
然而,当阿南试图去分辨它具体来源于哪种花卉时,一股强烈的倦意却突然袭上脑海……
再等她睁开眼,时间已经来到了晌午。
隔壁床位的助手似乎也刚刚睡醒。
当阿南向伊恩提起凌晨时闻到的那股香气时,她的助手当即露出了相当厌恶的表情。
“难怪刚才做了那样令人反胃的噩梦……”助手先生揉着眉心说。
后来,当阿南打开卧房的铁门,呈现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副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摊雪白的床褥铺盖在走廊上,四角平整、中间部分却诡异地隆起。从隆起部分的形状与走势,勉强能分辨出类似四肢、躯干与头颅模样的东西,就好像那白布底下裹了具尸骸一样。
阿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掀开床褥一角,却发现那只是大作家爱伦·阿尔贝尔先生躺在走廊上睡午觉。
经过询问阿南得知,爱伦先生昨夜被他的助手凯特小姐赶出了卧房。我们可怜的大作家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庐,在走廊上凑合过了一夜。
想必这一觉一定睡得十分踏实,一直睡到阿南掀开被子他才苏醒。
阿南:…………
更令人感到困惑的事还在后头。
半个钟头以后,我们的侦探小姐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出现在走廊另一头的厨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出餐台上竟摆满了他们昨天的剩饭。
火腿片、金枪鱼、辣椒圈、奶酪球、鹰嘴豆泥,以及各种蔬果……就连每样食材摆放的位置,都与他们昨晚离开厨房时别无二致。
那块被她切走了八分之一的烙饼,如今依旧躺在砧板上。两片饼皮间的马苏里拉芝士从崎岖不平的切口处流溢出来——就像血肉淋漓的伤口一样——它们中的一部分渗进砧板的木缝里,另一部分则凝结成乳黄色的胶状物,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此番景象,毫无疑问增添了阿南心中的那股不安感。
“伊恩,你说……莫非是查理先生睡过了头、忘记为我们准备午饭了?”阿南转头问自己的助手。
“他最好只是睡过头,而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伊恩的嘴倒是丝毫不留情面。
“我发现了,找你搭话只会给自己心里添堵。”阿南斜睨他一眼,她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等等,这该不会是查理先生给我们的赛前试炼吧……”
“赛前试炼?”
“你想啊,等到了晚上八点,大伙儿全都聚在乌漆嘛黑的大厅里。就在这时,啪,煤气灯一亮,查理先生突然神出鬼没地现身舞台,一边叉腰一边仰天大笑——”
“‘呵呵呵……你们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居然都没有人能找到我。就凭你们这群蠢货,还想赢得我手上这对金戒指?做梦去吧!’”
“……然后那家伙直接判我们全员不合格,自己血赚一笔报名费和赞助费。”
伊恩用看弱智一样的眼神看完了侦探小姐的表演,末了朝她翻了个惊天白眼:“你还真是喜欢异想天开,涅克丝老师。”
“话也不能说得那么死,助手。缺乏想象力的家伙可当不了大侦探。”
“老实讲,你的想象力更适合写小说,去跟爱伦·阿尔贝尔先生抢抢饭碗。叫你当侦探属实是屈才了。”伊恩说着将一只洗净的瓷碟递到阿南手中,“先用水果凑合一顿吧,总比晚上饿着肚子上场要好。”
话题扯得有点远。
现在的阿南正倚靠在祭台前的一根石柱底下,绛紫色的眼眸紧盯着座钟短针所指的数字『8』的位置。
周围凝重的气氛令她几乎顾不上腹中传来的饥饿感。
所有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这让她这个『把人生当游戏』的局外人显得格外尴尬。
就在阿南犹豫着要不要挺身而出、打破这沉郁的氛围之时,正厅的西南角落,忽然传来一个颤抖不已的声音——
“果然……查理先生的目的…就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那道声音实在太过轻飘渺远,以至于像是什么古堡恶灵在人耳畔碎碎低语。
如果循着声音向西南方向看去,会发现墙角里确实坐着个幽灵。
那是齐格先生。
齐格正抱着脑袋蹲坐在地上,他漂亮的亚麻色头发乱糟糟的。和昨晚在餐厅时见到的一样,他的脸上并没有戴威尼斯面具,因此,人们能清楚地看到他涣散无光的瞳孔、布满血丝的巩膜,以及眼底浓得快滴出墨来的黑眼圈。
——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大少爷恐怕是一夜没睡。
“他怎么了?”胖胖的作家爱伦踱步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
一旁的巴斯医生摇摇头,叹息着说:“昨晚从查理先生的房间回来以后就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他撞见什么邪,整个人魂不守舍,嘴里一直在叨叨着‘查理先生失踪了’‘查理先生抛下我们了’‘侦探大赛会不会就是个骗局’‘查理先生会不会是想把我们关在塔里活活饿死’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爱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安慰的话。但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抬头对巴斯医生苦笑了下:“你也挺不容易的,搭档变成这副模样……”
巴斯医生平静地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一个勋爵家的大少爷能在推理方面派上用场。倘若他能在睡觉的时候稍微安静一会儿,我就已经相当满足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说到这个,您昨晚睡得好吗,爱伦先生?”
“呃……我?”爱伦迟疑着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尖,然后慢吞吞地低下头,“说来惭愧,我…被凯特小姐赶出房间了,之后就一直呆在走廊里……”
“喂,猪猡,你这是在谴责本小姐的意思吗?”爱伦的身后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一个戴着翡翠色面具的矮个头姑娘踮起脚尖,气鼓鼓地在背后数落着胖绅士。
巴斯医生完全没搭理那位『本小姐』,接着问爱伦:“那六点钟左右的时候,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啊,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爱伦连连点头,“就在六点的钟声敲响后没多久,走廊里忽然涌起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那气味好像还怪助眠的,我闻着闻着,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最后,还是善良的涅克西塔斯小姐叫我起的床。”
“果然,爱伦先生也闻到了吗……”巴斯医生喃喃自语。
“喂,你们这帮肚里有几滴墨水就嚣张不已的家伙,胆敢无视本小姐!”
阿南察觉到,坐在弥撒椅上的卡梅里女士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而弥撒椅另一侧的药剂师布朗则忽然站起身,十分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你们闻到的那个气味,恐怕是卡梅里女士的香薰。”
爱伦和巴斯医生不约而同地朝着布朗的方向看去。
“因为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正好卡梅里女士善于调香,我又随身带了些实验器械,就委托卡梅里女士单独为我调制了安眠香薰。”布朗露出腼腆的笑容,“看来,是那香薰的效力实在过于强,以至于影响到大家的正常作息了……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抱歉。”
末了,他向他的两名竞争对手鞠躬以表歉意。
爱伦先生到底憨厚老实,胖绅士见了连连摆手谢绝:“没事没事!反倒是多亏了卡梅里女士,我才能在走廊上睡个好觉啊……”
“喂,猪猡!你果然是在谴责本小姐——”
“行了,都安静点。”弥撒椅上的淑女忽然开口打断了凯特。
卡梅里女士的嗓音与她本人的长相一样,冰冷而不近人情。——虽然这么说实在有些冒犯,但阿南总觉得比起依附于哪位勋爵的勋爵夫人,卡梅里女士更像是丈夫亡故后在家中只手遮天的寡妇。
凯特被这一声呵斥吓得不轻,我们的大小姐很快闭上嘴,嗫嚅着不再做声了。
卡梅里朝布朗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的搭档接着往下讲。
布朗弧眸微笑了一下,表示会意。
“其实,关于查理先生失踪的事,昨晚我和卡梅里女士讨论了很久。卡梅里女士有这样一个猜想——”
“查理先生很可能是想在比赛正式开始之前,事先检测一下各位侦探的水平是否够格。”
药学家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铜鎏金座钟。接着他展开双臂,像个演讲家似的慷慨地说道:
“现在已经八点半了,查理先生依旧没有现身。各位是否有想过,这起『出题人失踪案』,很可能就是本场比赛的第一个赛题,或者说……『赛前试练』?”
“我并不清楚查理先生留给我们多少解密时间,但我想诸位一定也不愿意赛前就被拦在门槛外。比起勾心斗角,现在的我们更应当联合起来去攻克这第一道迷题,不是么?”
“因此我提议,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一部分人随我前往塔顶调查,剩下的人则留在塔底搜寻。——诸位,意下如何?”
布朗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待大家的答复。
伊恩轻咳了一声,撇头偷瞄了眼阿南。
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的是凯特小姐,这位娇蛮的大小姐急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哈?本小姐才不要爬那么高的楼梯!”
巴斯医生也摇了摇头:“抱歉,布朗克斯,我也打算留在塔底。”他侧头看了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搭档,接着补充道,“齐格那副模样,我们恐怕也很难再强迫他去塔顶调查了……”
卡梅里女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百褶裙提高一些,向布朗展示自己裙摆下的高跟鞋。
布朗的脸上明显浮现出窘迫的神色:“所以……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上楼吗?”
出乎意料的是,胖胖的爱伦先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和声细气地说:“我和你一起去吧,就当、就当是减肥了。”
正厅的另一边,舞台的侧柱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黑桃』小姐,也拽着她的助手走了出来。
“我们两个也去,布朗先生。”阿南满面春风道。
尽管她那穿着高跟长筒靴的助手,拼命地向阿南挤眉弄眼表示抗议。
但很可惜,他的那些小表情被挡在了漆黑的威尼斯面具后头,自然也没人能够看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