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七(里)
027
查理·法索尔特将手搭在机械室的门把上,刚准备转动它的那一刻,他的前臂肌却忽然停止了发力。
——不对劲。
他分明记得,自己之前离开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
在进一步说明情况之前,请让我们先温习一下黄金塔顶层的构造。
顺着塔中的螺旋楼梯到达塔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铜皮包裹的小门。推开那扇小门,便可抵达黄金塔的机械室——这里安置着能够控制塔外那面罗马钟的擒纵装置,以及查理先生的临时居所。
然而,在这扇铜皮门的对侧,还有几片木质阶梯。那些木板用木楔粗略地固定在墙缝里,看起来就像是为了修葺屋顶而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一样。
实际上,那些木台阶确实是查理临时搭建的。——战争的炮火将原先的石梯震碎了,以至于我们的钟表匠先生不得不借助这把简陋的木梯爬上屋顶。
而那把梯子通往的地方,则是黄金塔的『钟室』(bell room)。
黄金塔的灵魂——七口铜钟,就在那间『钟室』里。
它们从战前起就一直留存在塔中。每当塔外那面罗马钟的分针直指向苍穹的那一刻,这七口铜钟便会一齐鸣响。
查理先前之所以会离开机械间,正是为了去钟室检查铜钟是否完好,以免错误的钟鸣声会影响楼下侦探们的判断。
而此时此刻,查理站在机械间的门前,将右手搭在门把上。
他那张无时无刻不充满笑意的脸,这会儿正难得地紧绷着。
“看来下届比赛,我还得在规则中再加上一条——不得私自闯入出题人的房间……”查理苦笑了两声。
随后,他轻轻地按下门把手,踮着脚尖静步走了进去。
出现在敞开的铜门后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机械间。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在眼前喀拉喀拉地运作着,兴许是刚上过润滑脂的缘故,它们被墙角的瓦斯灯映照得油光发亮。
——哦,瓦斯灯……
查理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在离开房间前再三确认了瓦斯灯已经关闭。
要知道,在这种敌对国家的边境线上输送煤气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光是燃烧一分钟的瓦斯,成本就足以抵得上亚斯图普通工人一天的饭钱。
尽管查理并不缺钱,但,他也并不喜欢做诸如给没有人的房间开瓦斯灯之类铺张浪费的事情。
总之,他敢肯定,自己在出门前绝对关上了瓦斯阀。
——换言之,在他爬上钟房的期间,有什么人入侵了他的机械间,并且那个入侵者直到现在仍然待在里面。
当然,其实没有必要绕那么大的弯子来推理。
因为罪魁祸首此时正半蹲在他的床前——那人的衣服下摆好像是被床腿上的什么金属装饰物勾住了,于是在与那根床腿较劲。
兴许是齿轮啮合的噪声太响,入侵者完全没有注意到查理推门进来的声音。
直到查理静悄悄地走到人背后,他身前投下的影子慢慢盖过入侵者的影子,那家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然后,查理便看到一张戴着威尼斯假面的脸。
“是你?”
两人的眼底同时闪过一瞬的惊诧。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查理。
钟表匠先生环抱起双臂,挑着眉毛望向入侵者:“这比赛还没开始,就已经盘算着通过这种歪门邪道来取胜了?看来明年的侦探大赛不得不在安保上多下点功夫了。”
那个入侵者再顾不上自己衣物的完整性,一把将下摆从床腿上扯了下来。
查理隐约听见布料被扯破的声音,他能瞥见一小片白纱样的东西被留在了床腿上。
“居然会卡在这种地方,想不到你还有钻人床底的癖好。”查理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幸好我没有把贵重物品藏在床底的习惯……让你失望了?”
入侵者依旧没有搭话,只是用贪婪的目光上下打量起查理。
那人的眼神中充满焦躁与渴求,似乎正努力搜寻着查理身上的某样物件。
“难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查理将右臂伸了过去。随后,他握拳的五指缓缓张开,露出掌心里躺着的一对金戒指。
“……!!”
入侵者的呼吸短促了一瞬。
查理看见对方的瞳孔猛缩了一下,然后,一只戴着手套的右手飞速朝他袭来。
仅仅是眨眼之间,还没等查理做出反应,那只手便已经掐上了他的咽喉。
“咳……!”
查理感觉自己的后背猛地撞上石壁。
相比起『痛』,脊髓首先传来的信号是『冷』。彻骨的凉意钻进心窝里,叫查理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松脱,手中紧握着的两枚金戒也跟着掉到了地上。
入侵者就这样一面将他按在石墙上,一面弯下腰、伸手捡起地上的对戒。
面具之后,那对覆盖着长睫的眸子盯着戒指打量了一会,然后,那人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转头瞪向查理。
“啧,这粗口原来是赝品!?真货在什么地方?”
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令查理的呼吸变得不畅,他只能勉强从喉头挤出几个零散的音节:“咳呵……你能看出来…魔戒是假的……?”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回答我,真戒指在什么地方?”入侵者的语气显然更加不悦了,“如果你不想自己成为本场比赛的『被害者』的话,就劝你不要多话。”
“呵…咳呵呵呵……”查理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他的气息变得愈发微弱,直到那笑声最终卡在了嗓眼里。
“你还有力气笑?”
“你应该不知道…这次比赛的主办方是谁吧……”查理慢慢地说,“老实说,你要是听了他的名字,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入侵者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有关系,伙计……”查理艰难地说道,“那老头在亚斯图可是出了名的贪心鬼……不妨告诉你吧…就连今天的这场侦探大赛,也不过是那老头为了逗闺女开心,而特地在这座钟塔里上演的一出『戏』罢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着实出乎了入侵者的意料,连掐住查理脖子的那五根手指都稍稍松脱了些。
“哈哈哈哈……瞧你那吃惊的眼神!”查理忽而狂妄地大笑起来,“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能有机会得到那对魔戒吧?别做梦了,伙计,你们都被那老头耍了……咳!!”
被手套包裹着的五指深深地陷进查理的皮肤中,叫这个钟表匠再也无法发出半句笑声。
面具之后,一双眼睛的巩膜上布满了血丝;面具之下,两片薄唇打着颤儿,零零碎碎的俚语粗口从那张嘴中不断地冒出来——
“粗口的……竟然敢戏弄我,该死的……人……”
——可惜,还没等查理听清那后半句,我们可怜的钟表匠先生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让我们把视角拉回到黄金塔底层的餐厅。
阿南与她的助手已经选好了今晚的餐食,他们各自捧着自己的瓷碟,若无其事地推开铁门。紧接着,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远离巴斯医生和布朗先生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随后,他们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巴斯医生右手边。
说是陌生男人……其实,从他那头养眼的亚麻色头发与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不难看出,这人是巴斯医生的助手——齐格先生。
只是,此时的齐格先生摘下了面具,将自己的面庞完全袒露在了众人面前。
因此,阿南才一时间没能认得出来。
齐格的脸色看上去十分惶恐,他的脸颊是苍白的,手里正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不用想也知道,刚才慌慌张张闯进餐厅里来的男人,就是这个家伙。
“发生什么事了,齐格先生?”阿南假装自己并没有偷听到他们先前的对话,一脸关切地看向齐格。
齐格的嗓音抖得厉害:“听我说,涅克西塔斯小姐……”
“叫我涅克丝就行。”阿南默默打断他,她用叉子插起一块烙饼送进嘴里,砸吧着嘴等待齐格的下文。
“是,是,涅克丝小姐。”齐格低下头,“我刚刚去了塔顶……查理先生的房间,想找查理先生询问一些事情……可、可是,查理先生却失踪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齐格?”他左手边的巴斯医生冷淡地喝了口红茶,“没准查理先生只是暂时出门了。”
“但,正堂的集会散场以后,我们所有人都看到查理先生从那个螺旋楼梯上去了吧?而且,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从那个楼梯下来……”
“冷静点,齐格先生,他说不定去了其他房间。”布朗也在一旁安抚道,“您知道的,像这种大型钟塔,塔顶上一般都会有好几个房间,比如什么机械间、钟室……”
“我全部都搜索过了!机械间、钟室,整个塔顶我都搜遍了!哪里都没有查理先生的影子……而且,机械间……查理先生的卧房里相当杂乱,看上去就像是遭了贼一样……”
“嗯……我觉得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太像会认真打扫自己房间的人。”巴斯医生垂眸评价道。
对面的布朗也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齐格先生您太过敏感了——我猜,恐怕是塔里压抑的氛围导致的。”
“今晚早些休息吧,齐格先生,等到明晚的这个时候,查理先生应该就会像往常一样,戴着他那顶滑稽的礼帽出现在大家面前了。”
次日夜晚,四位侦探和四名助手齐聚在黄金塔底层正厅。
众人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静静等待着那位出题人带着他的模拟案件现身于熟悉的舞台。
然而……
当——当——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直到塔顶的钟声第八次敲响以后,那个钟表匠的身影,都迟迟没有出现在舞台上。
直到这个时候,侦探们才彻底意识到,比赛的主持者与出题人——钟表匠查理·法索尔特先生,是真的在黄金塔里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