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心
安柔回宫后,皇帝似乎觉得洛家人太闲,先打发洛观雨护送使臣离京,又将另外两个送去刑部与大理寺查几桩悬而未决的陈年旧案,天天翻卷宗日日查案件,时不时还要跑远路出城,不久,洛观雨回京,反倒是洛听风因为公差要出趟远门。
舟舟问:“什么时候回来?”
五天,还是十天?
她知道不太可能,让步道:“赶回来过生辰吧。伯母说你出生那年秋天果实黄澄澄的,是个丰收的好时节。我得想想送你什么礼,你赶回来收礼,回不来,礼就没有了。”
洛听风说:“信鸽飞得快,我每天给你写信,到了哪里我都告诉你。”
于是带了几只信鸽上路。
舟舟果真每日都能收到一封信,信中会夹几片当地好看的树叶,次数多了,鸽子从肥鸽飞成瘦鸽。舟舟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生辰礼没送出去,鸽子越飞越瘦,舟舟在它出发前使劲喂,还是瘦。
某天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说:“信鸽瘦,须费时养之。”
信鸽劳劳碌碌,几只轮流飞,每三天送一封信,后面时间拉得更长。
洛听风回不来,舟舟就闭门写书,不知不觉,《天下第一浮云才子》已经出到第七卷。
自曹皓打赌认输后,誓要拉上京中所有年轻公子共沉沦。他输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只他一人输。
曹皓敲遍熟人的门,由于舟舟每次出题数量极少,参与人数众多,被选中的机会渺茫,所以结果毫无疑问,这群整日寻欢作乐的阔少们输得一败涂地。其中有敏锐之人发现,话本娘娘所出难题居然有些科考意味,且更精,更细,更贴本朝实际。
还是那句话:输不可怕,重要的是,得拉上熟人垫背。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全京阔少一起出来丢人。
答卷越收越多。舟舟见形势大好,索性拟一个前二十的榜单出来,对成绩优异者以示鼓励。每次上榜之人还能额外得一些零零碎碎的奖励,总不至于让许多人次次空手而回。仙人语盛况空前。
舟舟赚得盆满钵满,话本娘娘在名家榜上的地位又往前窜了窜,排到第三,前面只剩荡荡仙与远山书客。
“所以,你懂我意思吗?”舟舟点了点桌面。
阿浅点头:“荡荡仙不能继续写。”
“不是不能。”舟舟与她说理,“你把笔名送给她们,一个荡荡仙后面至少五双手,她们人多势众,却还是比不过远山书客,不如攒一个月书稿,养精蓄锐,下个月继续写,说不定就能把远山书客挤下来。”
舟舟目光直白坦荡,光明磊落,一点没有将人扯下来自己往上爬的意思,她是好心建议,真的,半点私心都没有!
她笑容微风和煦,内心阴暗地想:如此一来,我就成了第二,只要再将远山书客做掉……啊,第一怎么自己跑到我手里来了呢。
阿浅道:“其实吧,据我所知,她们最近因为分利不均打了一架,结果动静太大惊扰了阁里的妈妈,受了一顿罚,以后应该不会再写书了,所以这名字算是又回到我手上,不过我不打算要。”
舟舟问:“你为何弃笔不写。”
阿浅摊手道:“整天吃荤,是个人都会腻的吧。”
舟舟:“……那你一心想来我家做事,为的又是什么?”
阿浅依旧是那副假小子似的嬉皮笑脸模样:“当然是因为喜欢您啊。”
舟舟视线扫到她喉咙,没有喉结,继续往下,虽说不算丰满,但确确实实存在女子特征,继续往下,舟舟眯起眼认真看,没看出什么异常。视线重新回到那张脸上,舟舟认真拒绝:“我不好这口。”
阿浅掐着嗓子上前:“别嘛……”
这人纠缠自己有一段时间,寻欢阁里的人大多都是这般狗皮膏药似的性子,黏不到人的就会被赶去干杂活,任人打骂,命比草贱,许多人活不到十八就死了,阿浅这么机灵,阁里那些人还挺喜欢她,舟舟觉得她能活到二十五。
阿浅一步步靠近,舟舟为表抗拒,抬手将一张卖身契拦到身前。
阿浅被契书刹住脚步,愕然睁大眼:“……这是?”
“将你留在外面是要钱的。这么多日子加起来,不如买下来划算。”舟舟将契约收起,云淡风轻道,“本郡主身边从不缺人献殷勤,家中仆役无数,也不缺人干活。但最近我自己有些私活需要人帮忙,你若能出力,这张卖身契给你也无妨。”
阿浅神色激动,正了正神色,毫不迟疑地说:“您吩咐。”
舟舟看着新收上来的答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实在批不动了,必须多找几个人帮忙:“你来批。”
阿浅上前看一眼厚厚的答题纸,再看一眼舟舟,又看一眼纸张,忽然道:“您方才问我为何放弃写书,其实还有其他原因,黑心书商卷钱跑了,你知道的,我以前写的那些荤书……”
“我不知道。”舟舟坚定地说。什么荤书,听都没听过。
“那您现在知道了。”再抬头,阿浅已是泪眼汪汪,“我出不了寻欢阁,只能委托来这里的黑商偷偷卖……寻欢阁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我真的很想找一份正经活干……”
阿浅一连串说了许多理由,因她平时戏多,舟舟一时分不清哪个占据主导,总之先将人留住给自己干活,她必须出去透透气。
这一推门,方觉外界景色已经大变。
天气转凉,城郊红枫早就绚烂无比,城内两侧绿树转黄,路边日日堆积几座金黄的叶山,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树干快落秃时,舟舟又想起洛听风,这人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就是不回京。舟舟算着时间,还有三日,仪式将在新赐的府邸举行,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布置,请帖也都送了出去,到处打点妥当。
他最好能赶回来。
舟舟逗一逗笼中互相依偎的小红鸟,窗台前的独苗小草仍旧光秃□□,抬指戳了一下:“你说,他会不会按时回来。”
小草又摇又晃,不知点头还是摇头。
巧儿过来说:“郡主,马车已经备好。”
“嗯。”
舟舟踏上马车出门散心。
途径仙人语,她特地留神看了一眼,今日“放榜”,人群将榜单围得水泄不通,平时闲散惯了的世家子弟已经习惯钻研她每次出的难题,边上居然还有不少女子参与。
“停车。”
舟舟下车看榜,人多,半天挤不进去。
四周人声嘈杂——
“我又是二十开外!”
“不要气馁,下次还有机会。”
谢运挤在人群之中,一目十行扫过去,终于在第十九位找到自己名字,他激动地晃动身边曹皓:“好兄弟,第一次,我终于挤上来了!”
曹皓恶狠狠盯着榜首名字:“又是念经人,这人究竟是谁!我要把他挖出来。”
踏出门外,只听一旁有人嘲笑道:“曹家公子居然还在与这种东西较劲,什么野榜,真是有辱斯文。”
曹皓心高气傲往边上一瞥,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闻人璋路过,开口讥讽的正是其中一人。曹皓无视他挖苦,目光牢牢锁住闻人璋,勾唇笑道:“这不是闻人大才子,怎么身边好像少了许多人呢。”
还是刚刚那人:“你知道什么,楚兄他们染了风寒,没法和我们一起吟诗。”
话音落地,楚易摇头迈出仙人语的门槛,一边宽慰自己道:“不要紧不要紧,一次没上没什么。可我居然输给谢运,他难道得了神助?啊……闻人兄,真是好巧。”
他蓦地一惊,讪讪冲人群打了个招呼,顺便咳嗽两声:“咳咳,风好大。”
“楚兄,你这是做什么。”那人提高声音,“你不与我们同行,就是为了来此处蹲一个来路不明的野榜?”
谢运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什么野榜,这些题我们仔细研究过,含义深远,大有文章可作。再说与作诗一样都是图乐,怎么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那人没好气道:“俗气就是俗气,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闻人璋淡淡注视对面三人,谢运是他扬名后最初结交的好友,人脉广博,为人热情但学识不算渊博,后来因舟舟离京之事与自己生了嫌隙,自此疏远。
楚易喜好文章诗词,与自己称得上志趣相投,所以走得近。后来舟舟回京,每每与她相遇又不欢而散,他似乎因此受到影响,也与自己渐行渐远。
再看曹皓。这人又是因为什么与自己不睦?与舟舟……
闻人璋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中总挂念那个名字。舟舟不再缠着他,他难道不该释然?
正想着,余光中闪过一道倩影。
闻人璋自舟舟定亲以来,再没与她在大街上相遇过,转眼她婚期将至,才终于又看见她的身影。
舟舟一身橘红宛如俏皮的丹桂,今年花谢得晚,舟舟出现也晚,空气中好像还残留着桂花香。闻人璋觉得迷惘,成婚的女子一定以温婉端庄为美,为何她成亲在即,还似往常一般……不对,匆匆一瞥,他目光已经扫过她簪花步摇、耳坠、手环,样样华丽璀璨,比以前更加明媚招摇,可她周身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冷霜。
是因为婚期将至,洛听风迟迟未归她心中忧愁,还是因为根本不满意这门婚事?
闻人璋与林家的婚事迟迟没有敲定,林念芷废寝忘食苦研诗画,居然病了,这一病,拖延了许多事。闻人璋又看一眼舟舟,她的容貌只适合远观,若论娶妻,林小姐绝对比她合适。如果洛听风不能按时归来,以她的脾气,绝对会大闹一场。
谢运同样往舟舟方向看,惊讶道:“郡主。”
舟舟闻声朝他点了一下头。
谢运慌乱低下头,耳尖耳根开始发红,很快,整张脸都红了。
曹皓在身后掐他一把:“人都走了,你若敢和洛家那位抢一抢,兄弟我也是支持的。”
谢运连连摆手:“不抢。唉,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她和我家中姐妹不一样。”
曹皓:“不一样的多着呢,我堂姐准和你家中姐妹不一样,明天带你见她,去不去。”
谢运凄惨道:“让我缓缓。”
曹皓拍他肩膀,叹道:“兄弟。你仔细考虑考虑,郡主是好看,我堂姐也好看。”
曹皓安慰片刻,再次横眉冷对闻人璋:“差点把你忘了。闻人璋,你为何不敢应我的赌约。”
闻人璋收回目光,舟舟并未与他视线对上,他没来由地烦躁:“什么赌约。”
曹皓铁了心要把他拉下水:“都说你是京城第一,这次出的题难,与我一拼高下,如何。”
旁人笑道:“这叫什么比试,能评什么高下。闻人兄状元之才,可不能浪费在这种小把戏上。”
曹皓挖苦说:“浮云才子君不笑听说过没,这书中的才子与我们闻人才子有八分像,都是会做诗词文章,但对经世之道一窍不通。以后若走仕途,只能将本领用在修撰经典上,可这种人如今还少吗?若是潜心钻研学问也就罢了,可你问问他,有没有这样的耐性。”
人群还要与他争论,闻人璋青白的浅袖一甩,压抑火气道:“不必理会。”
转身离去。
……
舟舟一路逛到百花洲。
以习武为借口耍乐偷闲的女子不减反增,人越聚越多。舟舟赶得正好,分到一把香香脆脆的炒瓜子,大家边嗑边聊。不久,只听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
众人看向叹息方向,是陈家小姐,叶璎问:“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陈小姐叹道:“我想退婚。”
舟舟嗑一粒瓜子。
陈小姐继续:“你们不知道,他这个人,平时看不出来,昨日我不小心瞥到一眼他看的书,简直、简直不堪入目……”
舟舟好奇心起:哦?有多不堪入目。
边上人群催促:“里面写了什么?”
“你们不知,那是册才子佳人的话本,里面的男女未有婚约居然、居然——”她面颊发红,低头不语。
众人聚精会神,只等她说一场香艳事迹然后愤愤指责。
她大喘一口气,压低声音凝重地说道:“居然牵手。”
人群缄默。
舟舟重重咳了一声。
“郡主,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她继续,“其实不止牵手,还、还——”
众人睁大眼睛:“还怎么了?”
她捂着脸:“还抱在一起了。”
舟舟刚才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又咳一声。
陈小姐义愤填膺:“郡主,你也觉得无礼对吧。”
人群齐刷刷看过来。
舟舟鼻腔轻轻哼出一声气音,脸不红心不跳:“嗯。”
陈小姐羞涩道:“还是成婚那天牵手最好,可以牵一个晚上。郡主,你马上就要和侯爷牵手了呢。”
舟舟沉默地抓一把香脆瓜子。
还有三天,他再不回来,手都别想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