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径幻觉Ⅰ
满月刚过,在日落前就升起的月亮依然称得上圆润。晚上九点卢新月要和同事们去酒店布置婚礼场地,本来还有时间陪魏松洋吃顿饭,但魏松洋没有晚餐档期,于是她只能和还没回家的同事们在公司啃着汉堡一起看月亮爬上来。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月亮这么大?”汪奇拿起一个洋葱圈在月亮上比划了几下,然后才送进自己的五脏庙。
卢新月看了一眼窗外刚升起四分之三的月亮,在建筑群中显得硕大无比。欣赏完以后她友情回答了一下汪奇的问题:“月径幻觉。”
正在加班剪视频的同事林寅惊恐地从屏幕后探出脑袋:“月经幻觉?狗哥你来月经了?”
汪奇抓起一个香芋派连纸盒一起塞进林寅嘴里:“剪视频剪傻了吧,补补脑子。”
卢新月差点因为林寅的幻听笑得呛死在汉堡手里,等笑够了才帮忙澄清:“月径月径,直径的径,月亮的直径。就是说月亮在地平线附近看起来要比在高空中更大,等一会儿月亮升高了再看,你就会觉得没那么大了。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月亮的视圆面不会因为升降而发生改变。”
“这么说我是被月亮骗了。”汪奇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汉堡。
“不,你是被你自己的眼睛骗了,月亮就那么大,离你就那么远,它没有变过……”卢新月正为月亮辩护着,手机上显示有新消息。
来自魏松洋的。
“你现在方便到我家一趟吗?有点事情想你聊聊。”
卢新月觉得这句话郑重得有点奇怪,听起来是没法在电话里或者微信上聊明白,一定要见面聊的事情,但他们俩最近有这样的事情吗?她回了个“好”之后莫名地想起了自己无意中发现的那枚戒指,但是跟汪奇打招呼的时候却脱口而出:“让我去拯救一下我的爱情。”
话说出口以后卢新月才意识到自己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感觉更强烈一些。
卢新月这回带了钥匙,自己开门进了魏松洋家,进门之后发现魏松洋已经在家。
魏松洋家里电视背景墙是一整面书柜,客厅没有放电视,也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办公用的大木桌和几把负责军训脊柱的太师椅,保证一进门就能汲取到魏博士的奋进力量。桌上还有一套老干部标配茶具,原来不是现在这套,而是一把拴了红绳的紫砂壶,卢新月每每看到都觉得它们丑得过于全面了,趁着某年魏松洋生日换了一把白瓷提壶和配套茶杯。以周少怀为代表的朋友们总抱怨魏松洋是一下班就犯上班的瘾,连他家装修风格都是社畜的噩梦照进现实——下了班回家接着办公。周少怀只要一听说要去魏松洋家,脸就拧得像听到要去兽医院的周晴天,每一块肌肉都写着拒绝。
魏博士对娱乐生活几乎封心锁爱,给卢新月带来了极大的不方便。最终在卢新月的争取下,在卧室里放了投影仪,供卢新月看电视剧或者比赛。偶尔魏松洋也会陪卢新月看。他们俩是一对逆主流搭配的情侣,女友是铁杆球迷,男友却完全不关心足坛。这些年在卢新月的影响下,好歹主流球队和球星都认全了,不会再除了“那两个男人”之外谁都不认识。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却恰好是在足球场。
那天卢新月去找田荷雨吃完饭,正好魏松洋被几个师弟拉着一起踢球。田荷雨大学时是校足球队的经理,卢新月最好的看球搭子,她管球队招募,管比赛报名,管球队赞助,管训练考勤,一个人就是一支专业团队。魏松洋只踢了一会儿烫脚足球就放弃了,显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被足球驯服。田荷雨和卢新月正好围观了全过程。
魏松洋的一个师弟认识田荷雨,开玩笑地对她喊话:“田经理看看我们魏博士这球踢得怎么样,能进校队吗?”
田荷雨缺德地回应:“要我说实话还是帮你拍拍师兄马屁?我也不是不能找角度夸一夸。”
男生们发出一阵轻松加愉快的笑声。魏松洋也跟着笑。
“你两种都说说看。先夸夸魏博士。”
田荷雨咧嘴一笑:“师兄长得比踢得好多了。”
又是一阵笑声。
魏松洋:“这不也是大实话。”
田荷雨:“不不不,真正的实话是踢得比我闺蜜都差远了。”
众人把视线转移到了一直在旁边安静当花瓶的卢新月。卢新月四肢纤细,又长了一张刻板印象里运动场美丽废物的脸。田荷雨一看男生们质疑又不好意思攻击美女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拍了拍卢新月的背,递给她一个“让这帮男的开开眼”的眼神。
卢新月虽然觉得她很无聊,还是配合地示意拿球的男生把球踢过来。卢新月稳稳停住球以后,用外脚侧传了一记弧线球。她只是身材乍一看很纤细,到底是运动员出身,力量和协调性碾压麻瓜没问题——事实上他们班引体向上做得比她多的男生都没几个。球划出一道很漂亮的弧线。当初田荷雨认识她就是因为体育课在人海中多看了她一眼。死缠烂打想让她加入女足队。卢新月告诉她她只会这个,这还是她小学同桌给她特训练出来的,但除了传球停球她也没练出来别的,毕竟她还有自己的项目。等混熟了以后田荷雨发现她还真的只会这个。
奈何一招鲜吃遍天,每次都能被她装到。这一次也不例外。大家配合地鼓掌喝彩起来。
卢新月冲魏松洋骄傲地抬起脸:“服吗?”
傍晚的大学校园,夕阳和微风联手给空气中的荷尔蒙踩油门,魏松洋觉得卢新月美得像来自命运的邀请函。
就是这么一次偶然的相遇,才有了后来四年的故事。
魏松洋坐在他常坐的面向门的那把木椅上,客厅的主灯没有开,只开了台灯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卢新月进门他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卢新月绕到他背后,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看到他在拆一个魔方。魔方是新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拆开后就被他扔在旁边了,他把工具盒里的小螺丝刀取了出来,使用说明书却保持原样没有动过,他不需要看。
“这款魔方你不是有一个了吗?”卢新月问。
魏松洋嫌她妨碍他,轻轻转动了一下肩膀,卢新月识趣地挪开了,跑到桌子对面坐下。她知道魏松洋在调试和保养魔方的时候不会理她。
玩魔方是魏松洋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客厅那一整面墙的书柜里有一个柜子是专门放他的魔方的。除了常见的三阶魔方,还有更高阶的魔方,四阶五阶六阶,十几阶的也有,圆的扁的多面体的不规则形状的,摆满了一整个柜子,是整间屋子里色彩最丰富的地方。了不起的倒不是他有这么多魔方,而是他真的会玩这么多魔方。不愧是计算机系的博士。有时候他们俩吵架,卢新月会把他最奇形怪状的魔方挑出来打乱。下次再来他家的时候卢新月去检查,都恢复好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她面面相觑。
卢新月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还原最基础的三阶魔方,速度当然不能魏松洋比,魔方对魏松洋是个爱好,对卢新月却只是个玩具——还是个难搞定的玩具。她无聊地翻了翻被魏松洋扔在一旁的包装盒和赠品,拿起说明书阅读里面介绍的如何调整弹力磁力轴距。
魏松洋已经调试完了,正在咔咔转新魔方,他的手很漂亮,卢新月一直觉得他玩魔方看起来很性感。魏松洋试玩结束以后递给卢新月。
“试试。”
卢新月接过来:“给我的?”
“嗯,我看你玩过那么多款最喜欢的是这款。”
卢新月转动了几圈,她没有魏松洋那么酷炫的手速,所以玩不出那种掌中暴力美学的效果。但是这款魔方手感丝滑,转动平稳,声音柔和清脆,让她想起自己滑冰时的感觉,有相似的韵律感和节奏感。
“谢谢,怎么想起来送我魔方。”
魏松洋没有马上回答,他靠在椅背上欣赏她。因为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其他地方都笼罩在黑暗里,更衬托得灯光下卢新月的脸莹莹如玉。
“突然想起来我从来没有送过你魔方,总是想着反正你也不是那么喜欢玩,拿我的玩玩就好了。”
魏松洋的声音有点干涩。卢新月陡然警觉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在一起时间长的情侣对两人之间的氛围感知总是十分精确,沉默可以逐级分类,有着不同的温度和特征。眼下这一阵沉默,是暴雨前起风的模样。
卢新月忍受不了这种压抑感,率先开了口:“喝茶吗?”
“好。”
卢新月坐在更靠近电茶炉的一侧,水壶是全自动上水的,卢新月按了一键智能煮水,磨砂黑的壶盖自动开盖加水。卢新月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茶壶工作,直到水壶的白烟袅袅,才稍微放松了一些。魏松洋拿着一只小白瓷勺从茶盅里舀出茶叶,放到卢新月买的那盏茶壶里。滚烫的开水浇注进茶壶里,温软的茶香盘旋而上。
“蜜兰香春茶?”卢新月记得每年这时候魏松洋都会喝这款茶。
“嗯。”
“很好闻。”
魏松洋做着泡茶倒茶一连串的动作,完成端茶的动作时,他也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蓄能完毕了。
要说的话如箭离弦,就在卢新月的手指碰触到茶杯的那一瞬间。
“我们俩要不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