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径幻觉Ⅱ
卢新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向魏松洋确认:“你说‘算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魏松洋双手交叠在桌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比起愤怒和伤心这些更加激烈的情感,卢新月现在主要是困惑,她拿不定主意这是吵架的序章还是深思熟虑的结局。于是问出了被分手的人最喜欢自取其辱的问题:“为什么?”
又是一阵压抑的死寂。
魏松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之前说清明节去见你爸爸,其实是要去扫墓吗?”
不是正面回答却达到了回答的效果。卢新月太惊讶了以至于足足一分钟没能做出回答。她回忆了一下,魏松洋中午都没有任何异常,问题是出在晚餐时间吗?
“你今天见了谁,或者和谁通话了?”卢新月同样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魏松洋攥着茶杯,自顾自地发出感慨:“你家里人真的很不看好我们。”像是在回答卢新月的问题,又好像只是突然有感而发,仿佛不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是分手时该有的默契似的。
这个回答对卢新月来说足够了。她不需要再追问下去。唯一能想到的人是她妈妈。
卢新月的生命是卢萤给的,这个名字也是卢萤为她重新取的。如果妈妈不惜用揭开伤口的方式,付出最大的代价也要逼她和魏松洋分手,那么这场惨胜就是她应得的。她有资格这么做,她想怎么做都可以。卢新月甚至能从这个决定里感受到妈妈的绝望,为她感到一阵难过。
“我觉得你家里人是对的。我今天才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你,我也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你和你的家庭复杂的过去。现在分开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决定。”
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客厅里,幽幽地照亮了一点边缘地带,无法向人工照明的管辖区域渗透。冷白的灯光打在卢新月同样泛白的脸上,她整个人的轮廓都有些模糊起来。室温是凉的,空气却粘稠得有些透不过气。
卢新月蓦地想起了小时候出车祸康复后第一次回到冰场的感觉。从四岁开始学习滑冰之后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冰场那么长时间,连在冰上走路都需要重新学习。冰场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熟悉的东西变得不再熟悉、不可控制的恐惧和焦虑却让她浑身发热,就好像她所在的那一小块冰面有独立的气候系统一样。
我其实并不了解你,我也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你和你的家庭复杂的过去。
像是噩梦里才能听到的话。让她闪回了一个童年时最噩梦的记忆。
卢新月设法找回了语言:“因为我家里情况,现在你觉得你其实并不了解我?你觉得这四年时间和你在一起的都是一个假的我,而不是一个真的我吗?”
魏松洋语气没有一丝闪烁:“是的,我现在觉得你很陌生。如果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在四年时间里都没有选择告诉我,只能说明我们之间连互信基础都不存在了。”
卢新月感到有一部分自己正在瓦解,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晚了一步。”
魏松洋缺乏变化的表情表明了他不接受这个解释。
“如果是由我告诉你的,结果会不同吗?”卢新月犹豫着问出了关键问题。
魏松洋选择了沉默。
沉默已经足够回答她的问题。
无论魏松洋是从谁那里知晓了她和她的家庭复杂的过去,他无法接受事实本身,而不只是愤怒获知事实的途径。
卢新月缓缓点了点头,如果对话开始前的沉默是暴雨前的风,现在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渐渐平息了,雨没有到来。她心里平静得可怕。也许早在她看到那枚戒指的一瞬间,她就预想到了今天的局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魏松洋理想中的妻子,结果正如她所想,魏松洋说她和她的家庭复杂的过去是无法接受的。
戒指是句号的形状,对他们来说却是倒计时开始的拉环。虽然她想要尝试阻止分别时刻的到来,却连尝试都没有能够完成,就提前迎来了故事的结局。
就在卢新月以为魏松洋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可以理解你选择不说的原因,但我们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卢新月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勉强,他是怨她的,这份理解是最后的体面。她不仅没有愤怒的立场,甚至同意自己才是应该感到愧疚的一方。如果她能够早点鼓起勇气告诉魏松洋,他就会更早选择结束这段关系,而不是陪她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即使再来一次,她还会做同样的选择,规避痛苦是人的本能。
妈妈曾经告诉她,不要回头看,她不是孟冉星,她只是卢新月,用新名字度过余生,就可以摆脱过往带给她的羞耻感与罪恶感。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是妈妈亲手把她从面具里拉出来。
卢新月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她必须出发去工作还有一小时的时间,还有一些时间为他们四年的感情举行一个仓促的葬礼。
“自从说好清明节一起去看我爸爸,我就一直在想我应该告诉你哪些事情。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爸爸的事情,对吗?”卢新月盯着自己茶杯说。
魏松洋点了点头,伸手去拿茶壶给自己加满了茶,卢新月的茶还没有动过。
“我还听说在你爸爸的事情之后你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现在呢?还好吗?”
“也不算很长时间,大概初三的时候慢慢结束了治疗。现在就是你见到的这样。挺好的。”卢新月端起已经凉了的茶,闻了闻已经稀薄的茶香,然后一口全喝了,她有些意外,没想到妈妈会主动提起她曾经长时间接受心理治疗这件事。印象中妈妈没有为爸爸的事流过眼泪,却在她出问题那段时间为她流了很多眼泪。卢萤女士对女儿的爱只能用拧巴来形容。
魏松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想了很多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的事情。比如说我家以前住在静湖湾,旁边就是城南公园。”卢新月回忆着,“我小学是在实验小学上的,我知道你是炽湖小学的,所以我们小时候应该没有见过面。不过我小时候你都老了吧,我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你都上高中了。”卢新月说到这笑了笑,魏松洋也笑了笑。
气氛松快了起来,卢新月接着往下说:“我小时候学了很多年花样滑冰,我知道你完全不关注这个项目,不然你可能会对我有点印象,我当时在市里省里都拿过金牌。”
魏松洋听到这点评了一句:“体育很厉害。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初中有一年把跑步项目从短跑到长跑所有金牌都承包了。小时候学习怎么样?”
卢新月知道他在怀疑什么,笑着回答:“不要看不起人好吗,我好歹也跟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小学的时候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卢新月在太师椅上坐的时间一长,浑身都难受,顿时特别认同周少怀的观点——魏松洋买的这几把椅子是反人类的,她怎么坐怎么不舒服:“你不考虑把这几把椅子换了吗?真的很不舒服。”
魏松洋笑了笑不置可否。
卢新月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提议现在有些不合适了。
“我以前的名字叫孟冉星,冉冉升起的冉,星星的星,不过不是夜里那些星星,其实是一颗白天能看到的星星,就是启明星金星。听说我出生前面的几天都是大雪天,到了我出生那天早上迎来了一个晴天,看到了金星,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在她为来到这个世界而啼哭的时候,冉冉升起的金星正闪耀在东南天空。所以她名字里的星,指的是金星venus,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希腊神话中的阿弗洛狄忒,掌管爱与美的女神。天空中亮度仅次于太阳和月亮的天体,她的父母用这个名字祝福她能够美丽灿烂。到后来妈妈重新给她取名字,换成了低调许多的新月,是希望她能告别过去,重获新生。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想告诉魏松洋这件事。尽管这些信息现在对魏松洋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甚至能感觉到魏松洋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就是太想说出来了。她对“孟冉星”这个名字有一种乡愁,不只有淇湄这座城市是她的故乡,她曾经的名字和曾经的朋友都是她这些年乡愁的一部分。也许她跟着魏松洋回到淇湄并不是她对他的爱情起到了主导,而是她的乡愁在作祟,她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他。
很奇怪,她从来不做关于她的第二故乡雾港的梦,却一遍又一遍梦到淇湄。有几次半夜醒来,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时刻,她以为自己是孟冉星,等到现实的记忆一点一点填满意识,淇湄、孟冉星、裴旭、许一鹭、宋雪开……这些名字都遥远得像来自前世。
卢新月再也没有什么想要说的了,这是最后一件她单方面想要和魏松洋分享的事情。她把魏松洋送她的魔方放回他面前:“我不需要这个分手礼物。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魏松洋看了魔方一眼,大概已经猜到了卢新月要说什么:“我不会把你家里的事情告诉别人的。”
“无论是你从我家里人那里知道的,还是我今晚告诉你的,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即使有一天我离开了淇湄,也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别人’里也包括老周,请不要告诉他。”
魏松洋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告诉他我们分手的原因是家里人反对,只说这么多。”
连分手理由都统一好口径后卢新月必须离开了。
“我去收拾我的东西,如果有没收到的你就帮我扔了吧。你的东西我帮你收拾好给你寄过来行吗?”
“行。”
卢新月收拾完东西走的时候的是八点四十分。走的时候把钥匙留在了玄关柜子上的杂货筐里。他们只用了一场电影的时间就和平结束了一段四年的感情。
出门后看到月亮已经升到了高空,不再给人造成错觉,卢新月却有一种扭曲的荒谬感,像在错误的地铁站下车的人,在一个陌生的站台和自己的错误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还是自己就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