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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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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块简朴的墓碑,没有遗像,没有悼词,没有挽联,没有立碑人的落款。只有墓主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将两个数字折叠就是短暂的37年。活着的人喜欢给离人写些什么,似乎这样才可以让死亡不要归零所有,把死亡变成一件有重量的事。这块墓碑上却全是留白,不知道是感情过饱和的无法下笔,还是冷漠到极点的故意模糊。

    十二月的淇湄,太阳只是一个装饰性的灯泡,丝毫不能将冰冷的陵园稍微加热一点。更何况此时太阳完全隐身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头顶上的云层浓厚阴郁且没有一丝纹理。午后的光线稀稀疏疏,对抗着鳞次栉比的墓碑堆叠出的黑。

    周少怀远远看到孟清良的墓前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穿一件黑色的长羽绒服,走进了看到他羽绒服袖子上有一家豪门俱乐部的队徽,正面背面也有那家俱乐部的名字。男孩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听到脚步声迅速转头看了一眼来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紧接着换上一张冷漠脸和周少怀对视。

    周少怀拿不定主意这个冷脸的拽屁孩是谁。看他脚上蹬的那双球鞋和俱乐部正版羽绒服肯定是个家境优渥的小孩,有着长期户外运动晒出来的健康肤色,还有一张能提升球衣销量的脸。他看过孟清良年轻时的照片,虽然花期非常短暂,但当年确实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他夫人也是个大美人,如果是他们的小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知道孟老师家是个女孩。难道是老孟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还和他女儿年龄如此相仿?

    “你是孟老师什么人?”周少怀率先开口。

    小屁孩好像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困住了,纠结了几秒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他:“学生。”

    “你来多久了啊?有没有碰到师母或者其他人?”

    小屁孩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也不知道是没碰到师母,还是没有碰到其他人。

    周少怀看了一眼墓前的大理石祭台上空空如也,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墓碑依然是脏的,墓前也空无一物——除了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小屁孩。

    周少怀没有带白色的花,他知道老孟不会喜欢丧葬风的花束。他带了一束向日葵搭配鸢尾花,热烈的橙和浓郁的紫,油画一般的色彩和质感。老孟一直很喜欢梵高的作品,甚至把他们家养的那只丑橘猫取名叫梵高。周少怀把带来的花和一瓶白酒放在墓前。看到墓碑上厚厚的灰尘,周少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干纸巾,对付着把浮尘擦了擦,却越擦越潦草,只是把灰尘挪了个窝。他忘记了小屁孩的存在,一边擦一边跟孟清良汇报了一下自己大学第一年的情况。对孟清良的称呼也光速从“孟老师”换成了“老孟”。

    在吐槽自己半学期被偷了两次自行车的时候,背后还没离开的小屁孩发出了嘲笑的嗤笑声。周少怀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扫墓就出个眼睛看啊,过来帮忙擦。”

    小屁孩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周少怀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周少怀擦过的地方重新擦得锃亮。周少怀总觉得自己被无声地鄙视了。

    “你又是为什么来看老孟啊?要不我先跟你说说我和老孟的事情?”周少怀觉得这小孩有意思,想弄清楚他是谁。

    “你要说我也拦不住你啊。”小屁孩傲娇地说,和周少怀觉得他莫名其妙一样,他也觉得周少怀莫名其妙,只不过在阴森的墓地里有个人声作伴也不错。

    周少怀被按到了播放键一样马上开讲,擦墓碑的活儿完全交给了童工:“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失足掉到鸳鸯河里差点就死了,你这么点儿大应该没赶上鸳鸯河还让游泳的好时候。老孟正好在河边钓鱼,他一发现我马上扎入水中把我捞了上岸,救了我一条小命。我家里人让我登门给老孟送礼道谢,然后我发现老孟这人还挺有才华,画得一手好画,写一手好字,最重要的是,还很会做饭。”

    周少怀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越说越难过,把自己的话匣子暂时合上,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对着一个小屁孩倾诉一年前没来得及品味的情绪。如今老孟离开一年整了,走的时候很是狼狈,其实周少怀父亲也走得早,那时候他还太小,推迟了他直面生命中重要的逝去,是老孟挑开了他和死亡之间隔着的那道帘。

    小屁孩静静地听着他回忆老孟,在他沉默的间隙主动开口了:“原来你就是经常去他们家蹭吃蹭喝的那个高中生。我知道你。”

    “说谁蹭吃蹭喝呢?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是他女儿的同桌。”小屁孩终于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周少怀重新打量了小屁孩,确实和老孟家闺女差不多大。他去孟家蹭饭的频率不低,每个月至少能蹭上一顿,但是这么些年下来他也就勉强和老孟家闺女混了个脸熟。他家闺女虽然是个小学生,却比他忙多了,不是在训练就是去比赛了,再不然就是上各种兴趣班。寒暑假时他还能和大忙娃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时候都是匆匆打个招呼。

    提起那个孩子的话,小名是星星,长得也像名字一样显眼。

    周少怀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复述了“同桌”两个字,用学生时代每次班里起哄小情侣时那种贱兮兮的眼神看着小屁孩。周少怀暂时收起自己的伤感,拿出自己的八卦之魂:“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一直酷酷的小屁孩盯着手上变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白手帕,语气平静地陈述:“你耳朵不好吗?不是说了同桌吗。”

    “那你到这儿来干嘛?”周少怀怀疑地斜了他一眼。

    小屁孩看了看旁边地上他带来的纸袋。那是个精致的礼品袋,周少怀从一开始就留意到了,小屁孩原来提在手里,帮他擦墓碑的时候放到了地上。

    “明天是她生日。”小屁孩把擦脏了的手帕收到口袋里,“她没有给我留联系方式,所以到这里来看看她会不会来看孟老师。”

    刚才周少怀叨叨自己的事情时,这个小屁孩心口如一地对他漠不关心。说起自己曾经的同桌时,失落却是不加掩饰的。成年人惯用居高临下的视线审判孩子的感情,听孩子们说爱说喜欢就像历尽千帆的人听到初学者描述泳池里的风光。但周少怀那一刻却没有办法轻视眼前这孩子的怅然若失。这个一看就很高傲的孩子选择了到陵园苦等的笨办法,不论是懵懂的爱意多一些,还是友情的成分多一些,他想要等的人对他来说一定是重要的。

    “找其他朋友问过吗?”

    “我找过一切我能想到的人。老师、同学、她俱乐部的朋友。没有人联系得上她。”

    周少怀心里把情况梳理了一遍。这些年他常往孟家跑,对孟家情况非常了解,孟清良是本地人,但老家在淇湄周边的一个小县城,亲戚们也大多不在淇湄。他夫人不仅不是本地人,周少怀甚至不知道她老家具体在哪里。但只要有毅力,从孟家人那里打听,或者从师母的朋友里打听,最终还是有希望打听到点什么的。比起担忧和那对母女彻底断联,周少怀一直隐隐约约更担心另一件事。他听说老孟的女儿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受了很大的刺激。

    “咱俩一会儿留个联系方式吧,我认识老孟一些亲戚朋友,如果我能打听到消息就告诉你。而且我就在本地上大学,比你个初中生有时间多了。我叫周少怀。你叫什么名字?”

    “裴旭。”

    周少怀觉得自己和这个叫裴旭的孩子之间的距离在急剧压缩,虽然他第一面给人感觉是生人勿进的骄矜,短暂地相处之后也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特别是现在有一个共同目标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此刻他们的年龄差似乎也不存在了。周少怀的目光触摸着墓碑上孟清良的名字,想从冰冷的三个字里抠出一方可以停泊的落脚地。而裴旭透过那三个字试图看向另一个他牵挂的人。牵挂很辛苦,这一刻他们两个没有差别。

    “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他做过那些事情。他不仅愿意舍命救我,还让我蹭了这么多年饭。我真是希望他能变成鬼来找我,让我问个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少怀像是对裴旭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对着小自己这么多的孩子掏心掏肺,连他这么自来熟的人都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不好意思是多余的,裴旭没有在听他说话。

    “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的?”裴旭语气森森地冒出来这么一句,周少怀吃惊地问他:“你说我?”

    “不是你。”裴旭用下巴懒懒地指了一下,“我说她。”

    周少怀这才发现本来只有他和裴旭的午后坟地里多出了一个活人。

    又多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初中生。

    “谁啊?你认识?”周少怀问裴旭。

    “她叫许一鹭,就是孟老师现在躺在里面的凶手。”

    周少怀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这个女孩是谁,心情复杂地重新打量了她一遍。

    很普通的初中生打扮,文静的气质和她脸上的黑框眼镜几乎融为一体,任谁看了都会先把她归入经典款好学生的类型。

    周少怀心里不相信老孟做过被指控的那些事情,转头就见到了传闻中的受害者。心情却又微妙地无措,在愧疚和怀疑的态度之间反复横跳。三个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如果还有点良心就赶紧走。如果没有当我没说。”裴旭继续下逐客令,虽然他自己也是客。

    许一鹭没有意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犹豫地抬了抬脚步,欲说还休地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冉星来过吗?”

    这个问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点着了裴旭,裴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进入战斗状态:“你不配提起她的名字,你怎么好意思问的?你有脸见她吗?你觉得这里有人——或者鬼,想见到你吗?”

    周少怀缓缓地皱起了眉,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孩,裴旭却态度激烈而坚定。他悄声对裴旭说:“你不要这么激动。”

    不说还好,一说成功地把火力引到了自己身上。

    裴旭一脸嘲讽地问他:“配合自己妈妈污蔑朋友的爸爸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我凭什么给她好脸色看?”

    “污蔑?”周少怀面露疑惑,“什么情况?”

    “你消息不怎么灵通啊,真的能联系上他们家亲戚朋友吗?”比起为周少怀答疑解惑,裴旭更关心这个问题。

    周少怀伸手拍了一下裴旭的后脑勺:“你先说什么情况。”

    裴旭见许一鹭还没走,就阴阳怪气地又补了一刀:“许一鹭人不是在这儿吗,你直接问她呀。”

    周少怀自然是不好意思逼问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想着该如何撬开裴旭的嘴,裴旭倒是忍不住自己先说了,他见许一鹭还是不走,继续挖苦道:“听说你妈妈最近总是在牌桌上跟人炫耀她是怎么逼死了孟老师,欠他的钱也不用还了,你劝劝她吧,这样谁还敢借钱给她呢?都知道她是个为了躲债不择手段的人了。”

    周少怀震惊地看向许一鹭,许一鹭没有反驳,只是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老孟当时没说呢?”去年这时候周少怀是苦哈哈的高三生,那段时间刚好都没有时间去骚扰老孟,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他说了呀,没有人相信他而已。”裴旭平静地陈述,“她妈妈当时说孟老师确实给过她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后来她自己承认当时除了不想还钱,也是为了威胁孟老师借更多钱给她。没想到他会寻死。”

    好一个“没想到”。

    陵园本来就安静,裴旭说完以后更是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死寂。许一鹭没有离开,周少怀红了眼眶不发一言。

    裴旭在揭穿许一鹭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来了兴趣乐于再多说几句:“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孟老师会借钱给她妈妈吗?”

    抛出问题后裴旭自问自答:“因为许一鹭是他女儿的好朋友。”

    周少怀的内心拧成了一团,裴旭说的每一句话都急速旋转,歪歪扭扭地拼凑出了荒诞的真相:老孟多管闲事救周少怀的时候就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没想到最后也是因为多管闲事借钱给女儿朋友的妈妈才赔上了性命。

    裴旭无情地一层一层剥开真相,终于击溃了一直沉默的许一鹭。许一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为自己辩解,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如果我不配合她,我会被打的,我……”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裴旭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炸开的声音在一排排墓碑之间回荡。

    许一鹭也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彻底崩溃了,哭着转身走了,可能是泪水影响了视线,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周少怀担忧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回头时才发现自己旁边这个居然也哭了,虽然他看起来更像是气哭的。周少怀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裴旭的头,被他又用眼神飞了几把闪着泪光的刀子。

    天气预报里预告的雪终于下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摇摇摆摆地飘落,冬季植物的枯黄色逐渐被覆盖,本就缺乏色彩的陵园一点一点被变成更加黑白分明的地方,只有周少怀带来的花尚有彩色。

    那天要离开陵园的时候,周少怀把带来的酒打开,在墓碑前一圈一圈地浇酒。一边浇一边碎碎念:“我一直有一个心愿,等到上大学以后一定要去找你喝一次酒,最好是每年都能喝上一回,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你每次都给我留很多思考题,让我回去想。有些事我依然想不明白,你却不告诉我答案了。”

    周少怀看了站在一边拉起羽绒服帽子躲雪的裴旭:“换你吧,等你成年了和我喝一次酒。”

    裴旭给他一个“你想得美,谁要跟你喝”的眼神。

    浇完了一整瓶酒,一大一小并排离开。

    热心市民周少怀很有责任心地提议:“你家住哪儿啊?远不远我送你回去吧。”

    裴旭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拿到驾照了?”

    “想什么呢,骑自行车送你。”

    裴旭:“那还是我送你吧。”

    周少怀不跟小孩子计较:“你送我就你送我,不都一样。”

    直到看到裴家给裴旭配的座驾时,周少怀才知道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周少怀在短暂的震惊后迅速接受了裴旭是个出行有人接送的少爷。这才符合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倨傲,他完全不需要掩饰自己的爱恨分明,因为成长在没有后顾之忧的环境。

    上车之后裴旭马上把礼品袋里的礼物盒拿了出来,拍去了上面的雪花,擦去了化开的雪水。周少怀看到贺卡上的雪化了以后祝福语也晕开了一点。裴旭把袋子和贺卡放在一旁晾干。

    周少怀想起裴旭说老孟他女儿生日是明天,他有点苦涩地想到老孟虽然避开了那孩子的生日,对那孩子来说依然年年都要面对自己生日前一天是父亲的忌日。

    裴旭处理完礼物后从自己书包里翻出本子和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写完把那一页撕下来交给了周少怀:“如果联系上她一定要告诉我。你要尽快把真相告诉她。”

    郊区的风景在车窗外疾驰,周少怀接过纸条,发现自己无意中获得了一个非常难搞的孩子的信任。

    十五年后的周少怀再想起初遇的情景,在一个拉长了的时间轴上观看了他们俩的变化。裴旭和许一鹭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年龄,直面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过早地失去了天真。悲剧的余震绵长,他们都没能完整地走出来。他们身上很多东西,都和那天的陵园一样,被命中的一场雪抹去了细节,只剩下后来者看不出原貌的冷峻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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