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Ⅰ
淇湄的春天最常见的天气是多云,白天兴许还能见到云层里漏下的些微阳光,到了夜里就连满月的光辉也会被遮得严严实实。只有运气好的时候才能在云隙里捕捉到短暂越狱的局部月光。
裴旭顶着这样一片无趣的夜空送刘乐旋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接起来之后对方连寒暄都省了:“是你取消了我明天原定的读书会?”
裴旭有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然后才反应过来是许一鹭。不知道她通过谁拿到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许一鹭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而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裴旭甚至不屑于说一句“是又怎样”,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你怎么拿到我电话号码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挂断电话的唯一原因。
“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原谅我吗?”许一鹭语气像一杯没有温度的茶。
裴旭无声地冷笑了一声,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怎么会有资格原谅你,最有资格原谅你的人在地下躺着呢。”
裴旭出国读书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再次交手,照样直接捅刀子。
许一鹭没有被这一刀击溃,语气反而轻松起来:“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然后又赶在裴旭挂电话之前追问了一句:“你有她的消息吗?”
许一鹭问得很隐晦,裴旭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即使我有她的消息,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你错了。”许一鹭生怕不会激怒裴旭似的,说完这句话还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有她的消息,应该第一时间联系我,然后要求我向她道歉。这是她应得的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她如果需要你的道歉,不会这么多年不出现。”裴旭说完这句话就耐心告罄地结束了通话。
许一鹭躺在酒店的床上,用右手臂盖着眼睛,这通电话加剧了读书会结束后无穷无尽的空虚。饥饿感只短暂地占领了她的感官。她想起了和裴旭一起离开的那个女孩,她会不会是裴旭的女朋友?
果然恨比爱长久。懵懂的爱意会随着时间稀释,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恨意不需要刻意维护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今天的读书会有个读者问“倩倩对舞蹈家好像总有一种眷恋之情,和舞蹈家的对话也总是很温柔,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暗示?”
这是问得最突然的一个问题。连许一鹭都没有察觉自己对这个角色抱有一种特殊的眷恋。
许一鹭和裴旭并不是在孟冉星离开之后才看对方不顺眼,他们俩很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班上有很多女孩暗恋裴旭,但许一鹭并不喜欢他。许一鹭和裴旭在班上的朋友都不多,两种截然不同的“没朋友”,许一鹭是极度匮乏造成的先天自卑,而裴旭是极度优渥带来的天然高傲。他们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也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偏不凑巧,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个朋友在他们心里都是美好的代名词。后来许一鹭琢磨明白了,她和裴旭都对孟冉星有占有欲,所以他们一直出于本能在争夺孟冉星的关注。
许一鹭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赤霞的蝴蝶》样书,走到阳台蜷缩在一个角落。阳台的光线幽微,她翻开扉页。
“黑夜赐予我微光,我却辜负了一颗星星。我注定要接受惩罚。”
许一鹭把这一页撕了下来,把它叠成了纸飞机,叠完以后很没有公德心地把它用力扔了出去。然后从阳台的栅栏看出去,纸飞机一开始稳定地滑行了几秒,紧接着被一阵风改变了轨迹,抖抖瑟瑟地向下坠落,很快消失不见。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周少怀。
“吃了吗?”
“没。”
周少怀知道许一鹭这周末要回淇湄开读者交流会。上网搜了一下信息发现居然是在昭旭酒店开,问了本人之后才知道住也是安排直接住在昭旭酒店。
半小时后周少怀亲自抢送餐机器人的工作,提着食物出现在了许一鹭面前。他把一盒打包的海鲜砂锅粥扔在餐桌上。许一鹭摸了一下,还是烫的。周少怀知道她的口味,也知道她吃不了多少东西,只打包了一小份。许一鹭打开餐盒,小口小口地吃,饿了太长时间,突然吃太多肠胃受不了。在她吃饭的时候周少怀很安静地玩手机,许一鹭知道他这是憋着重要讲话等她吃完饭帮她消食。
果然她刚吃完开始收拾桌子,周少怀眼睛就从手机屏幕上转移到了她脸上。周少怀把手机放到一边:“我来收拾,要是还能吃下就把饭后甜点吃了。”
周少怀帮她带了一块蛋糕。许一鹭知道他马上要发表重要讲话了。
“今天没碰到裴旭吧?”
“碰到了。”许一鹭摸了摸鼻子,“我还给他打电话了。”
周少怀单手扶额,闻到了不妙的气息:“你怎么会有他电话?”
“作协里有人和他认识,就要到了。他把我明天的读者交流会取消了。”
周少怀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劝她别和裴旭一般见识,最后选择了避重就轻:“那读者交流会不开了吗?”
“换地方开。昭旭这边的工作人员联系我的说法是不能在这里开,会帮我协调好更换地方。”
周少怀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怎么还跟小学生似的。你们俩能不能成熟点。他非要跟你较劲这一场交流会,你又非要给他打电话。你给他打电话干嘛呢,就为了气他吗?裴旭这个人对人是有些冷漠,但肯定不是坏人。”
许一鹭耸耸肩:“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才是坏人。”
“你也不是坏人。只要你们俩井水不犯河水,世界就太平了。”
周少怀本意是为她紧绷的负罪感松松弦,却激起了许一鹭的无名火,尽管明显不是冲着周少怀而是冲着自己的,语气却充满了攻击性:“我害死了我朋友的爸爸。”
“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大人应该承担更多责任。”
许一鹭跟自己较劲,也跟周少怀较劲起来:“你这么说,就不怕你孟老师夜里从地下爬上来找你吗?”
周少怀认真想象了一下老孟从地下爬上来找他的画面,乐了一下:“让他来吧,我不怕鬼,正好我一直都很想再见见他。”
许一鹭深深地看着周少怀:“他会恨你的。他救过你的命,你却在这里安慰害死他的人。”
“这就得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时才能问清楚了。”周少怀沉吟片刻,“我在想他要是来找我算账,是当年的样子的还是在地下也老了十五岁。”
许一鹭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接周少怀的话。跟周少怀费劲地对话后感觉刚才补充的能量又消耗殆尽,抓过周少怀带过来的蛋糕小心地拆开了外面的包装盒。她用叉子把蛋糕上的奶油装饰全捣碎了,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糖分的诱惑低头。
周少怀双手抱胸看着许一鹭熊孩子式的吃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许一鹭的情形,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裴旭。
这段回忆尘封已久,稍微翻动就呛一鼻子灰。
他和他们俩是在雪天的陵园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