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玫瑰人生
俩人走进一间pub,说是pub其实22点之前是餐厅,22点之后就把中央的桌子收一收,灯关一关,音乐放一放,就变成pub了。
简陋但豪迈,有种90年代国内大排档伴着路边卡拉ok的粗粝质感。
简山隐抬手叫了两杯martinirouge。
“叫点烈的,这玩意跟糖水似的。”
夏赤一饮而尽后皱了皱眉。
简山隐笑了笑,伸手又叫了两杯。
夏赤拦住了他,比出一个手指。
“一杯?”
“一瓶。”
简山隐笑了,对服务生说“unebouteille,s’ilvousplait”。
服务生端酒上来时对俩人说了句“boncourage”。
“他说的什么意思?”
这句话夏赤当然听懂了,但他觉得服务生眼神怪怪的,似乎还有引申义似的。
“他说让我们加油。”
简山隐就直译了一下。
“就这点,还真不用加油。”
夏赤咂了一口,嗤笑一声,觉得这才是个酒了,跟简山隐碰了碰杯。
几杯酒下肚,他忽然有点想跟眼前的男人聊天。对一个病理型社恐来说,这简直是见证医学奇迹的时刻。
“你干嘛逼着你弟说中文?”
“中国人不说中文说什么?”
这答案,高大上地跟爱国主义宣言似的。
夏赤嗤之以鼻,他不信一份民族情怀会让人花钱花时间花力气自找麻烦。
动机太弱,不可信。
他的质疑被简山隐一眼看了出来。
“因为我不想在家还要说法语。你不觉得跟自己弟弟在家说法语很奇怪么?两张中国脸。”
简山隐语调里掺着笑,听不出真假。
一听这个答案,夏赤乐了。他越来越觉得简山隐这个人有意思了。
“语言就是个形式,怎么交流不都是交流。”
“不一样。尤其是我爸妈去世后,小深一跟我说法语,我就觉得他不是我弟弟,就觉得这个家很陌生。”
简山隐说这话时,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那种嬉笑怒骂,带着一丝微妙的认真。
“抱歉。”
听到“父母去世”,夏赤习惯性表示遗憾。
“没事儿,都五年了。”
简山隐刚才的表达很粗糙,也没清晰的逻辑,但夏赤听懂了。
他大概明白了简山隐的执念,简山隐是想用跟父母间熟悉的语言来留住家庭的感觉——熟悉的语言是纽带,弟弟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必须让这个“纽带”缠绕着彼此,才会有安全感。
想到这里,夏赤觉得内里的简山隐应该比看起来敏感细腻。
“你中文很好。”
“我13岁才到的法国,家里全说中文。而且,我三分之二的约会对象都是华人姑娘。”
“华人姑娘?你这是……自卑?”
简山隐叼着烟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夏赤的意思。夏赤在暗示他硬件太小,对着白妞不够用。
“操,要不要我现场硬一个来自证一下?”
简山隐嬉笑着站起来就要解皮带脱裤子,这诚意十足的架势看得夏赤老脸一红,赶紧拦住了他。
“你大,你大,你最大。”
调侃男人的命根子在任何国家都是经典笑话,永不过时。
法国男人终日调侃“在法国女人眼里最好的情人是黑人,接下来是阿拉伯人,然后是白人,最后是亚洲人。”论调间带着浓浓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式的自我安慰。
作为鄙视链底端的在欧美的亚洲男人,他们的态度就无奈多了,他们只能自嘲的同时彼此嘲笑。
也确实,在身体素质,构造和基因上,人种间的差距有时候大得跟跨物种似的。
“你今天进城干嘛?总不会是为了送我一程,然后救我一命,最后请我一杯吧?”
“本来是有个约会,后来就没了。”
“你放了姑娘鸽子?”
“可不是么,就因为你,到嘴的肉飞了,要素着了,你得补偿我。”
简山隐说到“补偿”二字,抛了个特别浪的媚眼给夏赤,把夏赤看乐了。
“行啊,你喜欢什么play,我尽量配合。”
“先欠着!等想到了再兑现。不过姑娘飞了也无所谓,你比姑娘有意思多了。”
简山隐说这句话时,低笑了一声,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流彩,被昏暗的灯光染得十分暧昧。
要不是深知彼此都是直男,夏赤甚至以为他在勾搭自己。
此时,酒吧里的乐队开始表演了。一个黑人老头弹着钢琴,伴随着爵士小号,缓缓演唱着louisarmstrong版本的《lavieenrose》。歌手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带着岁月痕迹的木质唱机。
这个版本的《lavieenrose》夏赤在法国电影《jeuxd’enfants》里听到过。
电影讲述了两个相爱的男女从儿时到成年的情感纠葛,分分合合,相互折磨,直到十年之约时一起殉情。十分折腾。贯穿首尾的是一个叫“capoupascap”的游戏,一个维系两个人一生的游戏,一个导致二人死亡的游戏。
剧情曲折,但不离奇,无非是,我得到了你,我失去了你,然后,我又得到你,我又失去你。我有的是时间,活着就是为了跟你较劲,你敢么?最后俩人玩游戏较劲到同归于尽。
剧情看得夏赤直皱眉,他理解不了这种明明相爱还彼此折磨最后还殉情的爱情。
这他妈不就是俩傻逼么?
这电影的英文译名叫《lovemeifyoudare》,中文译名就很离谱了,叫《两小无猜》。
法语版和英语版的名字对比其实挺有意思,jeuxd’enfants的直译是“孩子的游戏”,而英文版的直译是“爱我你敢么”,一个道出电影内容,一个道出电影主题,一个法式浪漫,一个美式直白,唯独没有“两小无猜”什么事。
他之所以对这部电影印象深刻,是因为里面男女主每个感情阶段都配了不同版本的《lavieenrose》,每个版本都美到让人沉醉。
“你看过那个电影么?”
“哪个?”
“《jeuxd’enfants》。”
“capoupascap这个游戏,其实很有意思。”
简山隐似乎一眼看穿了夏赤的心思,直接说起贯穿电影的那个游戏。
“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斗狠拼胆大不要命么?这么说天津人岂不是更有意思。”
天津卫跟别的地界不一样,别的地方斗狠都是往对方身上插刀子,然后质问对方“服不服”。但天津人斗狠,是往自己身上捅一刀,然后问对方“服不服?”,对方如果不服,他就必须往自己身上捅两刀,以此类推,直到有人胆怯退出为止。
“不不,这个游戏玩的不是自己的心跳,是对手的心跳。看对手会不会为了你的行为心跳。”
简山隐解释。
夏赤一琢磨,更加坚信这个法国游戏就是天津人发明的。
“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简山隐忽然问。
“这跟这个游戏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你要是谈过恋爱就会知道,谈恋爱的过程跟这个游戏一模一样啊。”
“这么说你经验丰富喽?”
夏赤一下子把话题转移到了简山隐身上。
夏赤确实没谈过恋爱,他讨厌男人,厌恶女人,不是生理那种,是心理问题。他觉得人类身上充满了各种劣根性,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恶臭,远远看看还行,但绝不可近嗅。
“我热爱全人类!”
简山隐挑起眉,同时展开双臂。
黑老头唱完,下场休息,pub里放起了《porunacabeza》。
这是《闻香识女人》里的经典舞曲,这电影是夏赤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但他喜欢的原因,也只是因为表演好,拍摄优,剧情棒。对观众普遍津津乐道的阿尔帕西诺的那段探戈,他倒是没什么感觉。
音乐开头刚起,简山隐的表情就明显兴奋起来,他眯着眼,叼着烟,一手捏着酒杯,另一只手解开了黑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向后撸了一下头发,然后站了起来。
他走到舞池边,在一个美人迟暮的法国女人耳边俯身轻语了几句,女人笑着说了个“biensur”,简山隐便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滑进舞池,随着音乐跳起探戈来。
灯光昏暗,音乐迷离,气氛黏腻。简山隐很投入,女人很陶醉,俩人舞姿曼妙,姿态旖旎,风情无限。
夏赤忽然想起王尔德的一句话:把人分成好和坏的是荒谬的。人要么是迷人,或者乏味。
跳探戈的简山隐像芬芳的毒药,致命又迷人。
一舞终了,掌声四起。
简云深优雅地对法国女人行了个绅士礼,法国女人也淑女地回了个屈膝礼,然后俩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到各自的桌边。
此时此刻,夏赤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电影里阿尔帕西诺那段探戈的意境——浪漫,极致的浪漫。
浪漫,似乎是世人对法国最大的标签,也是最大的误解。
法语的浪漫这个词是romantique,音译就是罗曼蒂克,这词的词根是roman,roman是法语小说的意思。所以romantique本是一个形容文学的词。好的小说要有戏剧性,有冲突感,说白点就是平湖翻浪,一波三折。
浪漫是一种充满戏剧性的冲突美。
不是唯美邂逅,不是烛光美酒,不是鲜花大餐,不是誓言礼物,更不是那些人工堆砌出的火树银花。
而是战火纷飞中的一曲肖邦,绝境挣扎中的一枝玫瑰,面临死亡时的一个深吻。
或者如简山隐之所行——在酒意微浓,气氛正好时,跟一个陌生人无言共舞,然后一别两宽。
“为什么选她?”
夏赤看着周围的各色年轻美人,询问刚跳完舞回到桌边的简山隐。
简山隐额头和脖颈上挂着细细的汗,在灯光的反射下,亮晶晶地贴在蜜色的皮肤上,像夏日冰啤酒的瓶身。
他举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
“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美好,是在巅峰时戛然而止,要找个年轻姑娘来这么一出,接下来势必要进行下一步,欲望和贪婪会破坏一切。”
简山隐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像浪荡的海妖。
夏赤是个导演,导演都是喜欢冲突的,戏剧冲突,文化冲突,阶级冲突,人性冲突,没有冲突就没有故事,没有冲突就没有电影。
喜欢冲突感的夏赤觉得简山隐这个人很妙——前一秒还在坚持让弟弟传承民族语言,后一秒就像个法国浪子,搂着陌生女人共舞。
夏赤见过不少在法华人,那些人要么顽固坚守着华人的状态,保守,羞涩,内敛,勤奋;要么努力伪装成法国人,开放,热情,放浪,散漫。但无论哪种,在这个环境中都很割裂,他们都跟简山隐不一样。
夏赤从未见过简山隐这种能把文化差异感处理得如此自在自得和极具魅力的人——他不栖身于文化冲突,他就是文化冲突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