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集乱世游者
自大夏立国以来传至今日,已历十七世四百余年。
立国之初,划分九州,封建诸侯五十六国,屏藩天子。
时至今日,天子德薄,皇室衰微,群雄并起。
九州以九天之名,其中钧天州为至尊,是大夏天子王庭居处,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故而亦得中州之名。
虞玄英行至此处,亲自见证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王庭内乱!
“王三年春,帝畿乱。炎帝篡逆,飞帝出奔。”北辰国的史官如是写道。
——北辰国正是飞帝最初亡奔之地。
高高在上的天子,奔走列国的游士,命运在此交汇,堪称一件奇异之事。
一路行来,虞玄英耳闻诸般流言说法,已知其事大略。
大夏皇族之中,飞帝与炎帝之间,本是一笔说不清的烂账。
此二人原先是志气相投的同族兄弟,先皇在时,亦曾同心同德,为兴复天子之威权荣耀而励精图治,是彼此性命相托的刎颈之交。然而终究沉溺权柄不肯退让,一朝敌对,拔刃相向,及至飞帝承嗣大位,愈渐交恶。
至第三年,情势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件中,有一人所起作用至关重要,他是大夏王庭的卿士、徐县封君,季不群。
季不群担任帝畿的天官大冢宰一职,是自天子之下权柄最重之人,除此之外,其人更是著名学阀林屋派的大宗主。
方今天下,非止诸侯势强,彼此侵攻,学派之间亦是如此。有贤名的士人著书立说,教授弟子,皆凭恃独有的治国、理政、安民、定霸之策略,出入诸侯之邦,列为上宾,权位加身,一展才能。
而列国之间,学派往来,交互辩驳论战,有时道义之间的争杀,凶险更胜于兵戈。
季不群所主掌林屋派,即是当今显学之一,学派之人致力于研习古史典籍,尤其是一些湮没于岁月里的古国事迹,由此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国方略。
季不群是当今公认的一位学阀大宗师,其人所著经典《古国春秋》非止林屋派士人日夜修读,列国游士所知所学者更不在少数。
由此可知,季不群非但位高权重,而且名高望重,如此人物,本应一心治学研修经典,或者安抚民众践行理念,竟却参与了这场波云诡谲的内战纷争。
四月的初始,虞玄英周游至钧天州的帝都洛城,这座天子所居的古老城池在夕阳下现出一种迟暮的余晖,耀眼而难长久。
帝都街巷颇多酒食肆铺之属,本是人流如织消息汇集之所在,月前一度因双帝争位之战荒凉凄冷,如今战乱已去,旋又恢复繁荣之象。
有客人高谈阔论:“起初飞帝与徐侯(季不群)本属莫逆,二人堪称刎颈之交。局势演变至今日,其实颇有内情……”
“请先生指教。”于是有人接话,围满一圈人听。
“指教不敢。”那人不过都邑国人,籍在商贾,其实身份不高,但世居于此,知晓一些往事。
“……飞帝状似宽宏博学,实则是阴私狭隘的昏君,他不听忠言,任用奸佞,辜负了群臣的期许!”
——此人竟毫不犹豫地说道,而且振振有词:“这是大冢宰所言,大司马亦能为证,必然无错!”
大夏王庭的大司马成刚,则又是此事件中另一重要人物,其人主掌帝幾军权,在内乱中给飞帝致命一击,由是胜负乃定。
王庭卿士以大冢宰季不群名望最重,大司马成刚军力最强,此二人联手反飞帝而拥炎帝,飞帝之失德似乎无可辩驳。
“真是荒谬!”虞玄英是如此想的,于是也便如此说了:“我听闻:十室之邑,犹有忠信。即便是昏暴、庸碌的君主,身边亦不乏忠贞才士的效死。飞帝出奔时,王庭群臣大夫相从者将半,得人心至此,岂会是昏聩暴虐的人物?”
他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不过是天子威权日衰,飞帝才略非凡,引起当权卿士忌惮,彼此勾结作乱罢了!”
王庭的变乱过去不及月,消息尚未传至列国,但对帝都之人而言,仿佛仍是昨日之事,于是流言传闻甚嚣尘上,其中真真假假,常人难以辨明。
但虞玄英是才能卓越之士,前后数日,已知此番变故大略,他抛砖引玉,试图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寻得一二才智之士,交游论辩,然而所见皆是庸人。
“真是一派胡言!”先时说话的贾人发怒了:“徐侯是列国诸学派第一流的大宗师,是诚挚谦恭、一心为民的君子,所言所举,如何能有虚假!你大放厥词,必然是飞帝党羽!”
余者众人也纷纷面露同仇敌忾之色,若非虞玄英姿容非凡,气度萧肃,显然是名士一流,已有人拔刃相向了。
“速去!此处不留足下!”最后,连食肆的主人亦怒视发话了。
虞玄英提剑而出,非但不怒,亦不作争辩,只觉荒谬得可笑。
“乱世之中固然有至诚谦逊的君子,但绝不可能是谋国执政的上位者!”
虞玄英有如此认知,其实已经超过了世间绝大部分的人物。
他准备离开帝都了。这座古老的天子王城荣光虽然犹在,却到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王庭的辉煌终将伴随愚昧而短视的人们一同埋入历史的废墟。
“且止步。”道旁有人唤住了他,“适才听足下之言,卿族作乱逐上固然不错,但在下以为飞帝也未必是纯粹的圣贤明君了。”
“我知道。”虞玄英停下,并未回头,心中一阵烦躁,只当又是一位试图与己论辩的游士:“然而学派之士人本当以克己修心为己任,驱逐天子、夺取权柄,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犹有无知小民交口称赞,不容片言只语之诋毁,实在……匪夷所思!”
“有理!有理!”那人朗声而笑,笑声里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
“——毕竟是林屋派呵!”
林屋派作为中州最具盛名之学派,声望已企及列国,学阀之中,不乏有弟子担任诸侯之卿大夫者,其中地位最尊崇的是玄天州孤竹国的大司徒赵贾季,他是林屋派大宗师季不群的传人。
那人发笑之意,大抵不过是:林屋派徒有虚名,季不群沽名钓誉;炎帝同室操戈,惹人耻笑;飞帝有眼无珠,所信非人;乃至于余者帝都国人,皆见识有限,愚夫愚妇而已!
当然虞玄英是后来与此人熟识之后,方从回忆中察觉出这些意味的,而眼下他只觉得此人豪迈通透,全无常人之胡搅蛮缠,拖泥带水,似乎值得深交。
于是转首看去,起手作揖:“龙渊,虞玄英。见过足下。”
用的是标准的士人之礼。那人状似骄傲不羁,此时亦端正回礼。
——“渐期,郭鍼。”
他的雅言带着典型的北地口音,但渐期国虽在地理上位处北地,于行政划分却仍属中州,也算是九州五十六国中最特殊邦国。
身为渐期国人的郭鍼自也能称得上是中州之人,更是具备才华的士人,始终冷眼旁观,于这场变乱有清醒的认知,不像随波逐流的局中人与愚昧的黔首。
中州帝都,这是虞玄英与郭鍼最初相见之地。
彼时的虞玄英尚且不知眼前此人是当世骁勇武士中技艺最精湛之人,但也能从其衣饰中察觉不凡:他背负一柄长刀与短钩,腰悬佩剑、匕首、投镖囊之属,满面风尘,难掩凛然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当今乱世,昏昏在上,明明在下。在下做了成刚麾下小吏区区三月,但见其人攻杀飞帝之举,以为短视之徒,不足为我主君。”
郭鍼说:“……将往北辰见飞帝,若果有传闻之贤明,不妨投效。”
他随后又补充:“飞帝出奔,如今正居于北辰国。”
虞玄英被其说得心动:“周游列国久矣,若能得见天子,亦是一大幸事!”
其实虞玄英没有察觉,此番念头与其说是大夏九州的臣民渴望谒见天子的孺慕与期冀,倒不如说只是常人寻求新鲜事物的刺激心理罢了,对于天子本身,他其实本身无有半分尊崇、臣服、乃至于敬畏。
“同去,同去!”郭鍼抚掌大笑。
于是顺理成章结伴而行。
北地以苦寒而著称,一路往北,景物愈渐凋敝,民众生计亦愈艰难。
行至第五日上,两位游士遇见了盗匪。
林中窜出十数个身影,衣衫褴褛,手持草叉、耒耜,为首之人蒙着脸,腰间佩剑,更长揖行礼:“对不住二位了。在下是跟随飞帝出奔的忠士,行程至此,所用匮乏,恳请二位赠予稍许。”
此人言辞谦谨有度,却并无真正商量之意,言语之间,身后群盗已围上。
“铮!”
郭鍼出手之迅疾超过了虞玄英所料,蒙面人话音落下,他已冲出,身在半空,刀光卷影劈下。
蒙面人露在外面的双目也一阵失神,及至刀劈落时,只勉强拔剑一格,清响声里,连人带剑被劈成四截。
血水流了一地,触目惊心,惨状无以言表。
郭鍼拔刀杀人,其势不停歇,横扫四方如刈麦,群盗仓促无备,无人能挡,转眼陈尸于野。
此时虞玄英堪堪抽剑出鞘,只拦住最后一个凶相毕露的盗匪,前后交手三回合,剑锋刺入其胸膛,盗匪无声瘫倒死去,此时郭鍼早已收刀。
“你剑术不错,却不实用!”他盯着虞玄英,语气说不上是讥讽还是叹息。
虞玄英情知他所言不错,剑术重技巧,守御亦重闪避,但战阵之上,群起而攻杀,几无立锥之地,剑的作用远不如大开大合的刀矛。
但郭鍼又说:“这并非一柄名贵宝剑,却是杀人利剑。不错。”
他目光落在虞玄英手中剑上,又落在死去匪首的断剑上,不同于虞玄英从东原战场遗尸捡拾得来、缺口密布的粗犷阔剑,匪首的断剑纤细而精致,其上更镶嵌珠玉,华彩而美丽。
郭鍼意有所指:“人亦如剑。金玉其外,状似君子,实则败絮其中,不堪一击,此辈之流,世间大有人在。”
虞玄英听出了他话中的傲气,却指着匪首尸身说:“此人虽然穷困落魄,依然恪守礼节。杀之未免太过。”
“如何太过?”
虞玄英似乎物伤其类:“天地之间,你我不也是周游列国、试图一展胸中所长的落魄之人?此人较之于你我,本无差别。”
“凭他也配?”郭鍼面露不屑:“此时落魄是为日后建功立业。为了区区财物而放弃坚守、屈身做贼之徒,终其一生也不过盗匪之流!”
郭鍼说:“既为盗匪,亦当磊落,如日月皎然,而此人改头蒙面,卑怯苟且,如何当得士人之称?”
虞玄英无言以对,二人相对沉默。
这是理念上的分歧冲突,虞玄英始终认为人生于世,总有些事不得不为,所谓屈身守时,以待天命;郭鍼却秉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豪烈气质,即便有不得已时,宁可愤然弃之而去,亦不肯苟且。
于是郭鍼随后说:“由此可见。跟随飞帝出奔的众人里有如此之人,可见飞帝亦并非全然无辜。”
虞玄英摇头:“岂能如此武断……”
郭鍼却似乎失去了兴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九州列国之间,乱象纷呈至如此境地,天子、诸侯、卿大夫,又有谁人真正纯粹?一丘之貉,一丘之貉罢了……”
他百无聊赖地对虞玄英拱手:“我不去北辰国了!足下自行前往罢。”
不等虞玄英说话,他已迈步离开,只留下原地一个不羁的身影。
“嘿!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
虞玄英自嘲地苦笑一声。
不久前结识的这位游士郭鍼确然是一个文武兼备、不可多得的贤士,结交多日,二人论起治国、军事、安民的策略,言及礼仪、天文、地理、历法、律令的学问,彼此俱都大有裨益。
然而此人刚烈桀骜、喜怒随心亦是不争事实,随性而来,兴尽而去,从不顾忌他人。
“——也算是萍水相逢,难有相见之期了。”
虞玄英这样想着,他看着满地尸身迟疑少顷,最终打消了揭开死人蒙面布、看他样貌的想法,径自去了北辰国。
行至国境,验过传符,守关士卒放虞玄英入境,此时已至北辰国。
北辰是当今大国,渊源由来已久,上溯三百年,更是前朝贵裔,与之来历相同的还有玄天州的渐期国。
是以两国盛行女子主政之前朝风气,数代以降,所分化蔡、张、顾、霍诸氏族子女,皆有公子、公主之名号,其中佼佼者能获赐封邑,不论男女。
飞帝出奔、虞玄英北上时的北辰国,主政者是王族嫡系贵女蔡如雪与相邦张沧,二人皆是颇具才能的女子,政略非凡、眼光出众,但对中州生发百年难得一遇之乱象亦难免不知所措,决断不足。
于是飞帝与其臣属被安置于一处城邑“朔县”,在北辰国贵族封君决议未下之前,无人知道该以如何姿态面见这位昔日天子。
然而不知如何面对天子的诸人之中绝不包括虞玄英。
虞玄英到朔县时,飞帝出奔时所带物资已彻底耗尽,此时虽有北辰国君臣象征性给予稍许,终究入不敷出。
于是虞玄英自朔县孩童口中听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惊悚消息:
“飞帝正开馆授学!”
且不说堂堂昔年天子一朝沦落至斯,时至今日不得不亲力亲为,谋求生计,而虞玄英面前似乎亦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脆弱得如同琉璃。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种东西名作威权。
自先古以来,君王、诸侯、祭祀诸多贵族,对上则等级森严,不容违礼;对下则牧使民众,极尽奢华。其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而无人违逆,皆是以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有几乎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柄之压迫。
所谓威权,无形无质,而又切实存在,黔首皂隶生于草莽荒野,举目凡见贵人,或臣服于其沿袭于上古的尊崇血脉,或感佩于其先祖之勇武与功绩,或直接便为对方受命于天的神权加身而震慑,如同虫豸仰望云间苍龙,战战兢兢,不敢直视。
但时代进入了乱世,臣子弑君、卿族攻杀、诸侯争霸,已将这威权打得粉碎,如今飞帝的落魄,更扯下了最后的遮羞布。
“哈哈,天子,原来如此……”
虞玄英这样想着,忽然忍不住想要大笑,却又难以抑制悲悯的神色。
“天子,原来亦要兵强马壮之人,方能为之啊!”他想。
因飞帝开馆授学之举,出乎虞玄英意料,他很快见到了这位旧日天子。
大夏皇族为姜姓,是故飞帝全名当为姜飞,但如此称呼未免太过失礼,纵是亡命天子,身份亦尊荣,不容轻慢。
何况飞帝本身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博学之士。
虞玄英初见飞帝,正是在飞帝授学的馆舍。
朔县是小城邑,馆舍亦不过方圆百数十步,飞帝与其臣属、武士入宿其中,顷刻即显拥挤。
飞帝站立之处也并非宽敞,只有寥寥数人坐,这些是前往听学的士子,但更多只是如虞玄英一般来看戏的。
虞玄英远远找地方静坐观看,心中思绪繁杂,而飞帝讲学未久,竟与人起了争执。
飞帝容貌其实不像养尊处优、优雅从容的皇族贵胄,明明是天子至尊,却充满了武士的刚劲与英武,而他尚且是皇族公子的时候,就多次统兵征战,本是深通军务的宿将。
此刻虽是落魄出亡之身,而气度犹在。
除却手中书简,他臂间缠了一条黄金铸就的长链,那是飞帝作为武学大师的另一重身份所精通的兵刃武器。
反而与他争辩的那位士人显得瘦弱而畏缩。
双方论辩良久。
初时只是学术经文的争端范畴,但飞帝不论天子身份,原先也是与林屋派大宗师季不群平辈论交的名士,非寻常人物轻易能驳倒。
于是及至后来,飞帝口若悬河,才能卓越,竟全程压制了那位士人,此人一时语塞,羞怒之下,口不择言。
“……陛下,古之圣人有言,‘君失德,臣逐之’。如今陛下之境遇,岂不正应此言……”
此人便再说不下去,飞帝已持黄金链于手,呼啸抽落,黑影幢幢中,此人头破血流而死。
听学众人骇然怔住,顷刻间一哄而散。
飞帝的亲近武士将尸身拖出,默然退下,只留下飞帝坐于原处,持黄金链,凝视血迹怔怔出神,一言不发。
周遭只剩了虞玄英,虞玄英只觉得荒诞。
惨死的士人固然无辜,然而其人本意,未必单纯,驳倒天子的名声足以使任何一位籍籍无名的人物一跃而成列国名士,即便只是一位出奔流亡的前天子。
乱世以降,士人不甘平庸,逆势而起,但既作抉择,便要有承担由此而来的后果。
任何人皆有权利当众讥讽飞帝,而飞帝亦有权利杀死任何讥讽他之人,仅此而已。
虞玄英远远看着,飞帝依旧在发呆,虞玄英亦在发呆。
虞玄英没有任何与天子攀谈的意图,片刻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