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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集旧国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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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渊国位处东南的阳天州,临近沧海,村邑众多,如夜空银星点点,广散分布在漫长的海岸线。

    临海的土地多盐分,极少沃土,于是村民们从江海里捕获鱼虾,赖以生存。

    又有采珠女潜入深海,不惜冒着殒命的风险捡拾玉贝壳,撬开是晶莹的美丽珠玉。

    沿海之地荒僻,但时常有商贾车队来此,所为的就是这些珠玉。

    晶莹珠玉在采珠女粗糙的手中留不住多久,便给了来此的商贾,换得一两袋稻米、粟黍之类的粮食以维持生计——而同样是这些珠玉,在中州可以换取到千百倍于此的财货。

    然而渔村的黔首们大多数终其一生也无法离开海边,也就不知道自己所采摘的东西的价值,或许不久后就能经由名匠人之手,制成列国卿士们佩挂的名器。

    而他们终其一生所见过最有身份的人物,除却那些穿绸缎锦衣的商贾,只有一位十年前曾来此巡视的大夫,出入之间簇拥武士轻卒,旌旗飘飘,衣裳华彩,黔首们拜服尘泥之间,不敢举头仰视。

    后来又来了一位隐者,据说曾是中州某国卿大夫的座上客,年老思归故土,辞别主君返归龙渊故国,此后一直居住于海滨,迄今已有多年。

    与之同行的是一位名作“虞玄英”的年轻人。

    虞是龙渊国王族姓氏,当今天下,原本卑贱的黔首匹夫们能够获有姓氏也不过是这几十年来的事情,尚无人敢冒认列国王族,即便只是旁支庶系。

    而虞玄英也确实本自出身于龙渊宗室,是一位远支公子,但到了他这一代时,族裔已经没落,正如其时日渐衰微的龙渊国势。

    但虞玄英与当世辗转列国的众多公孙贵胄别无二致,对势渐衰微的故国无甚留恋,反更求进用于强国的雄主明君,施展一身所学。

    蛰居于此,九州列国交相攻伐不息,天下风云变幻,潜心修行的年轻游士也到了离开的时机。

    “你看啊……”

    虞玄英此时伫立远山之上,遥望又一队商贾开入渔村,如往常一般理所当然地用列国最粗劣低廉的粮食换取人们争命得来的珠玉,身边的老人艰难地用木杖拄着身,攀上山的顶峰。

    自那日初冬射艺之后,他的苍老躯体已每况愈下了,此时只能喘着气说——

    “商贾以低贱的代价换取珍贵的珠玉;君王用高爵厚禄聘请贤士。本质上,这没有什么不一样。”

    虞玄英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老人这种把人与货物并作衡量的看法:“岂能一概而论。”

    老人笑了,昏黄目中充满了沧桑:“他日等你见用于君王,名扬于列国之间,你会知道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未必就要荣华加身,富贵迫人。”临行在即,虞玄英只如此随意应道。

    “说什么胡话!”老人忽然愤慨起来,他说,脸上却忽然涌现出一种狂热。

    “若不能闻名天下,岂非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虞玄英只是平静地应道:“唯。”

    意思是我知道了。

    老人扔掉木杖,抓着他袖子,不放心地叮嘱,相比竹林射艺那日,他又老了许多。

    “切记啊,切记……”

    虞玄英只觉得有些悲哀。

    方今是群雄并立的大争之世,亦是名副其实的乱世,此等境遇下,黔首匹夫命如草芥,却也有草莽雄杰应势而出,催生出了“游士”这一大群体。

    游士者,游历天下之士。这一群体来源却又颇繁杂不一。

    有显赫王公卿相之家的子嗣,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流离乱世,试图复兴家业;也有通晓经典的饱学文士开馆授学,谋求传承道统;更有不甘平庸的贫贱良才求学求仕,意欲一飞冲天。

    有才能的游士们依仗才智,以一己之力,行走列国,试图得到君王重用而一朝奋起云间,但大多蹉跎岁月,最终死于籍籍无名的地方。

    虞玄英的这位箭术教习,正是诸多无名游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而他也只能依仗过往数十年的老辣阅历为虞玄英查遗补缺,才华本无甚过人之处,远不能与天赋异禀的虞玄英相比。以至于此后多年,后者名动列国,从未提及此人。

    但实在很难说,虞玄英此后的处事姿态,未尝无有这个无名老人的影响在内。

    在此之后不久,老人就死了,而虞玄英也很快离开深居了十多年的海滨渔村。

    “玄英先生,玄英先生……”

    渔村的三老与啬夫闻讯而来,痛哭流涕:“玄英先生一旦离去,又有谁肯念及垂怜我们的子嗣?”

    虞玄英居住此地时,为生计考虑,做了村邑乡学的祭酒夫子,而周遭数十里,也许也只有这两个熟稔诗书经典的士人。

    离去之际,他却全无留恋。

    在虞玄英看来:原本以教学而换取酬劳,是公平的交易,谁也谈不上亏欠与否,但倘若牵扯入了感情、道理,也未免太将自己所想强加于人了。

    于是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勿强于人。”

    三老思虑片刻,咬了咬牙:“若是先生肯留下,老朽愿奉小女执箕帚、侍枕席……”

    他唤出女儿,是全乡里公认的“美人”,肤色黝黑而形体健壮,肩头扛一柄耒耜,笑起来露出一口大黑牙。

    “……告辞。”虞玄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列国游士行走天下,必备两件事物:书简与剑。

    虞玄英的行囊里没有书简,他所读过的经典与文章已一字不落刻在心中。

    而他的剑却从荒凉凄冷的原野上得来。

    虞玄英终于见到了死人,多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在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沙场。

    他不久前去了东野泽,惨烈的战争落幕,黄昏的余晖与夜色交错,食腐的群鸦高飞盘旋于头顶,火焰焚烧残留的战车遗骸与武士们的尸身交叠,散落各处。

    虞玄英跨过狼藉的原野,立在土丘上,俯瞰山泽染血的芦苇随风飘摇,视野里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龙渊国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不久后亦将如同残阳失去最后的光辉,被南方冉冉而起的强国越下彻底吞并。

    “故国的社稷将要终结。”虞玄英已有如此清楚的认知,隐约苍凉、惋惜、压抑的心情,但唯独没有与国殉亡的念头。

    ——我有惊世之才能,不应该徒劳地遗弃在这里!

    虞玄英如此想法虽然有些大言不惭,甚至近乎厚颜无耻了。但考虑到他后来以“治乱辅臣”之名牵动天下形势的风采与声威,却又实在理所当然。

    但眼下这位日后的风云人物却与此时原野上啄食死尸的秃鹫鸦鸟并无不同。

    虞玄英踏过一具尸身,他的血液已凝固泛着黑,铠甲支离破碎,只有面上依旧怒目圆睁,被斩下一半的手臂扭曲而僵硬,掌中紧抓一柄长剑,虽然倒地不起,仍依稀可见奋然搏击之势。

    他周围是一圈身着敌军衣服的死尸,可以想见其人生前亦当是叱咤风云、以一敌十的悍烈武士。

    虞玄英正处于东野泽最中心的区域,此处正是两军相争、攻杀最激烈的战场,残破的龙渊国蛟龙旗与越下国长蛇旗一面接一面,连同密密麻麻的累累尸体,弃置各处,战火过后,空气中弥散着焦臭气息。

    虞玄英看了武士尸身片刻,渐渐回神。

    虞玄英俯身,从他身边拾起了佩剑,剑刃上有细小的缺口,虽无损于锋刃的锐利,但越显狰狞。

    这不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名剑,却是真正饮血杀人的利器。

    虞玄英凝视剑锋半晌,身后忽有声响动,脚步伴随风声,凌乱却危险。

    “有人暗算!”

    这个念头尚未完整出现于头脑中,虞玄英的躯体已本能侧身避开,一柄生锈的长柄镰刺了个空,旋即他信手挥剑后撩。

    刃上顿染殷红,血水飞溅开来,虞玄英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

    一个尸身仆地而倒,死去的人面黄肌瘦,身上却凌乱缠裹着几件厚实衣物,腰间晃晃荡荡,挂着三四件短剑、锅釜之属的事物,显得累赘而沉重。

    几件东西都随此人身死而跌落,衣物上旧血未干,搅作一团。

    虞玄英茫然若失。

    他知道这些人,是居住在国都城邑之外最荒僻乡野的“野人”,每逢大战过后,就如同食腐之鸦游荡在战场,搜罗残留的铁器、物资甚至于最弥足珍贵的粮食,借以艰难度日。

    而生存的境况如此艰辛的此辈之人,却有常人难以匹及的残忍:一旦同类相遇,哪怕为了一件器物,一口吃食,也能彼此相杀,毫不顾惜性命。

    “他是把我当成与之一般的人物了。”

    虞玄英心中了然明悟,也许有同情与怜悯之意,但转瞬即逝。他强忍住了恶心欲吐的观感——这是第一次杀人,但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即便是本不愿做之事,也必须习惯于亲手去做。

    ——他早已有了觉悟。

    刚死去的野人倒在死去许久的武士旁边,温热的新血与凝固的黑血交融,两具尸身交叠,如同最嫡亲的兄弟。

    生死之前,骁勇善战的武士与挣扎求生的野人,本无不同。

    虞玄英凝望两句尸体,又思忖了稍许,而后抬眼望见远处又出现一人。

    与服色虽暗、仍饰以交纹的虞玄英不同,那人浑身俱着纯墨色的素服,束发也以灰白的简单布带代替了发冠,腰间佩着剑,气质不凡。

    他站立在虞玄英刚刚所经过的土丘上,俯视周遭百十里的战场,旁若无人,而虞玄英更隐约有种错觉:

    此人孤独一人,竟像个倨傲睥睨、统属精锐兵马的将军!

    “足下在看什么?”

    虞玄英忍不住高声发问,这等气度之人,当然不可能是如恶犬争食那般极尽搜刮死者遗物的野人,即便他那位死去的老师,也远不及如此人物。

    “在看一场……战争。”那人答,分毫不因有人靠近现出仓皇惊讶之态。

    虞玄英神色莫名:“战争已经结束。”

    那人却答:“战争从未远去。”

    虞玄英明白他的意思:“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确是百年罕遇的大争之世。”

    那人继续阐述自己的观念:“世间万物所生,必有争杀角逐。先古有轩辕杀兵主,而后亦有圣王伐苗夷。及至近世,天子失威,诸侯崛起,人心之无厌贪欲一朝而发,群雄交征,武士用命,大抵不过如是。”

    他的声音淡漠,虽然清晰,但平静地如同孤魂野鬼,没有半分情感——

    “古之贤人所谓‘见微知著’,见端以知末,一叶而知秋。即便是早已结束的战争,足下又如何知我不能由此遗迹中看出全貌来呢?”

    虞玄英稍稍侧目:“愿闻其详。”

    “你来看……”那人也不着恼。

    虞玄英默不作声,循着他伸手所指的方向而望,斜阳余晖里,笼罩着暗金流彩的远处山丘、平原、河流、沼泽、芦苇,如同一下子有了活力,随其人款款之声,跃然现于眼前。

    “战争是自寅末卯初开始的……不必反驳,但见营垒之中炉灶灰土,即能查知大致时辰……至于龙渊、越下两国之军力部属,依托国势地理,龙渊在北,越下在南,以苍溪水、东野泽为界,彼此对峙……”

    这是无从辩驳的事实,而单看沙场遗尸分布,亦是如此。

    “……对峙之情况自不必说,大抵是轻骑游曳,交错逐杀,寻机试探……”

    那人指过密集的山林,灌木被战马践踏、倾轧后的印记,沼泽中骑卒与战马的尸身、断剑、短矛、弓箭依稀可见。

    “然后是攻伐交锋了……龙渊国先攻……”

    “为何如此笃定?”虞玄英忍不住打断。

    那人解释:“龙渊亦曾为阳天州霸主,雄踞东方,兵威煊赫,连续攻杀越下国两代先王,今虽没落,威势犹在,自有霸主气魄,后发制人并非其军战风格;再者,两国实力相当,也唯有先攻者容易露出破绽,为人所趁而败。”

    虞玄英不以为然:“仍是猜测揣度罢了。反正人已死绝,由得你说。”

    “这也罢了。”那人似乎叹了口气,意兴阑珊,但又似乎难得遇到同道游士,不肯就此闭口。

    “再看此地……水浅而易渡,龙渊自恃兵锋犀利,挟势而来,必由此过。先以前军强攻营垒,以强攻劲弩、坚甲重盾,迫压而前,一战而克。于是士气如虹,三军振奋,鼓噪而前,旌旗遮天蔽日,本拟一鼓而下,却已中越下之计……”

    那人言论虽颇多猜度之处,却如绘影留声,虞玄英听得入神,下意识接:“如何?”

    “当知:凡兵争军略之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

    那人说:“越下国佯以中军而败,却暗以上下两军伏于左右,待龙渊主力齐出,暴起合击,围而歼之……”

    视线从远处清浅的苍溪,泥泞不堪的沼泽,至此处高丘,沿途密密麻麻,所见尸身大多着青红二色战袍,那是龙渊国的军戎服色;但穿越下国青灰服色的亦不在少数。然而归根结底,仍是龙渊伤亡更大。

    战线一路拉锯,直到眼前,甲杖军械、战车辎重,弃掷迤逦,可知一败如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渊虽是强国没落,余威犹在,霸势犹存,甲兵坚利,武士善战。虽被围歼,军势未颓,据守而争,杀伤甚众,越下虽胜,亦是惨胜,元气大伤,仓皇而归。不能彻底清扫战场,收拢遗弃物资……”

    虞玄英低头看手中长剑,米粒状缺口与斑驳印记亦如同诉说其战之惨烈。

    “剑者短兵,列国君臣卿士虽佩之以示尊荣,其实战阵之上,不如刀矛之利,唯有刀矛断折,方以此斗。此战已到武士拔剑作奋死搏杀的程度,可见烈度之强。”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虞玄英所拾之剑,补充。

    “此处地高,总览战局,越下之中军本阵,当正在此。”那人最后说。

    那人言语之间,最后一抹夕阳终于落下。

    夜色渐重,虞玄英看不清那人面容身影,却忽地如同松一口气。

    那人所言兵家军略之学,姑且不论对错与否,但以其言辞淡漠,目中所见,尸横遍野,殊无悯色,便给虞玄英一种冷血之感,纵然无有敌意,仍觉不适。

    但虞玄英又不得不承认,那人于军略上才华,见微知著,实在堪称当世第一流。

    “请问足下姓名。”

    “龙渊,虞子离。”

    前者为国籍所在,后者为人名。

    虞玄英悚然一惊:“龙渊王族?”

    他有种遇见同类的感觉,骤然动容。

    “不过只是远支。没落多年,降在黔首。”

    “既是如此,何不自举荐于王前,一展所长,兴复家业?”虞玄英问出这话时,心中颇有种怪异之感。

    那人依旧不温不火:“大厦将倾,扶之无用。何况邦国之事,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不如离去。”

    虞玄英顿起惺惺相惜之感。

    “治乱名臣”虞玄英与“鬼谋卿士”虞子离的会面,其实更早于重黎国献王、兵击流武器大师郭鍼等一众风云人物。这二人所具备的某些特质如此相近,却更多的是水火不容的矛盾,以至于在最初的时刻,并未激荡起知音的旋律。

    “在下意欲周游列国以求机遇,先生欲往何处?”

    虞玄英隐晦地发出了结伴而游的邀请,这在列国游士中并非罕见的事情。

    但虞子离显是已有具体去处:“北州。”

    天下九州之中,位于正北的玄天州、东北的变天州、西北的幽天州均能被称之以“北州”之名,但唯有玄天州疆土辽阔,强国林立,是有大机遇之地。

    既道不同,不必强求,虞玄英也现出了乱世游士的洒脱:“如此,在下告辞。”

    虞子离在夜色里回礼,他的面容与身影都模糊成一团黑影,虞玄英看不真切,而哪怕是后来风云激荡的时代洪流里,也少有人能真正看清这个人物。

    单以此时怪异而论,他与虞玄英不过道左相逢,他侃侃而谈,言辞有度,临别之际,竟连对方姓名也不过问。

    “此人若非专一沉迷于军争韬略的苦修之士,便是自大倨傲之徒,以为普天之下,余者皆庸庸碌碌之人,只可言谈,不必深交。”

    虞玄英揣度此人性情,离去许久,忽然大笑:“有趣!”

    他俯身又从地上拾起一件尚完好的剑鞘。

    收剑归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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