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只要你点头,我就杀了他们
银月斜照进宫宇间,红瓦长檐下,风铃不动,廊旁边树下花无声飘落。
疏影间暗香浮动,高大的朱红殿门将外界隔绝,殿内也是寂寥无声,赵公公立在帘下背靠龙柱,默默将自己缩作一团当个透明人。
自刘恒颁布行简令,将自己所住殿内的奢华之物撤走,衣着素而简,如此带头示范以来,整个皇宫比之以往朴素了许多。莲月对此改变感到新奇,自他被刘恒派去监视城阳王,就再没回过长安,直至昨日才回来,还是头一回见到不怎么奢华的皇宫。
新奇之余,又感到高兴,心想,暮山紫果然没有选错人,这是个有野心治理好国家,且付诸于行动的皇帝。
刘恒凝视着暮山紫新收的人,目光并不锐利,却极具久居上位者的压迫。赢落立在暮山紫的身旁,与刘恒对视一瞬,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又低下头,温顺又谦卑。
良久,刘恒从暗沉的檀木座上起身,行至赢落身前,“你并不屈服于任何人任何事,为什么要为刘章做事,为什么如今又当暮山的下属?”
“因为有趣,之前是为了看清一个人,现在同样是为了看清一个人。”
“人?”
赢酥微低着头,眼中波光涌动,“人即便是生于全然一致的环境,也能生出千差万别的性情,每个人看似大同小异,却都独一无二,也许有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但我却以为实在难能可贵,就像是这世间没有两片脉络一样的叶子。”
“这种差异,令我感到有趣。”赢酥道。
如此别致奇异的言论刘恒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一怔,旋即道:“你要看清的人是谁?”
“先前是吕常青,如今是暮山紫。”赢酥一顿,抬眼,视线落到对面离得不远的人身上,“说起来,吕常青和这位长得可真是像,只不过性情迥然。”
话音刚落,对面站得笔直如松,神色冰冷的邓通,轻轻掠了赢酥一眼,无话。
听了这句话,暮山紫结合起和黑衣刺客以及赢酥交手之事,道:“泠东客栈的黑衣人是你。”
没想到这一句话就露出了破绽,赢酥却是不甚在意道:“是我,但今日不同往日,我是陛下和暮山紫的属下。”
闻言,刘恒看他一眼,轻飘飘道:“能与暮山抗衡,身手不错。”言毕就坐回了位置上。
对刘恒如此随意的反应暮山紫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言。
面对曾经刺杀过自己的人,邓通看都没看一眼,仿佛毫不关心,刘恒面向邓通道:“你想知道吕常青与你有何关联吗?”
邓通看向刘恒,刘恒缓缓道:“他是郦侯吕台与南越国长公主所生之子,你是南越世家长子邓贤与南越国二公主所生之子,十一年前你的双亲回了南越意图杀了南越国国主后,却被护卫围杀,死于国主殿。”
见邓通神色不变,刘恒意味不明道:“你早就知道了?”
邓通默然。
赢落笑着道:“陛下,吕常青是谁,想必这位公子去了城阳王府后就知道了。”他一顿,继续道:“对了,我是不是该说一句,城阳王死了。”
邓通眉头一蹙,“如何死的?”
赢落没想到他会过问,详细道:“自从他去了长安知道了什么后就失常了,似喜似悲,也算是郁郁寡欢而死。”
“他没死之前在梨园曾对他哥哥齐王刘襄说,他要和吕常青合葬,但他死了后,王府里的人碍于礼法,没人敢让尊贵的城阳王和一介男子合葬,恐传出去败坏皇家名声。”
这话里透露着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异常关系是不容于世的。
不管赢落是无意还是故意,刘恒对他话中映射的意思无感,他是皇帝,不论私事如何,只要处理好朝政,治理好国家,便无人敢置噱,何况他不是真的对邓通有意。
邓通神色冰寒,须臾沉声道:“淮南王的属臣在昨日入了长安。”
“属臣?”暮山紫目光一沉,前不久他才亲自监视完刘长,受了重伤也掌握了刘长的行动,按理而言刘长这个时候应该还在蛰伏才是,可是他的属臣来长安是个什么意思?有什么目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暮山紫道。
邓通:“我和他打了一架。”
刘恒道:“打架总有个缘故,是因为什么?”
邓通一言不发。
刘恒等了许久没等到答话,便无奈道:“暮山你暂且跟着他,莲月你留在宫里,随时待命。”
于是莲月留在了皇宫内,除却任务外刘恒一向不怎么管束暮山紫和暮山紫的下属,也没给他们立什么规矩,莲月闲来无事,便在皇宫内到处逛,每日好吃好喝好玩,还撞见了过去的陈皇后,陈嫣。
见她温柔善良,又见她孤单便每日不忘去陪陪她说说话。刘恒知道这事,也没什么意见,他一向不怎么管后宫的事,有皇后窦漪房管着,他很放心。
那厢赢落跟着暮山紫,暮山紫远远跟着邓通。而邓通对此视若无睹,只当两人不存在。
暮山紫也不在意,连对他不住刘恒赐给他的木莲府,而去住破旧的,空无一人的小庵也没有任何想法。
这两个人,一个沉闷,一个冰冷,都极不爱说话,即便是赢落,也略微感到有些郁闷,觉得无聊无趣。
好在,邓通并非如他所想,整日待在庵里闭门不出。
可这人要不是去秦宅附近静静站着,要不就是买一大堆吃的玩的戴的拐进脏兮兮的小巷,送给脏兮兮的小娃娃们,要不就是用白纱蒙住脸,给一些附庸风雅的酒楼客栈弹琴挣些银两。
真想不到他日子过得如此清贫,赢落第一次见到他麻布蒙住脸给货铺搬东西如是想。
令人大吃一惊的同时,赢落又有些搞不明白了,这样不为外物所动,刚强的人怎么会愿意当男宠,即便是逢场作戏以他的秉性也是不会答应的。
有一日,邓通站立在桥上。这座桥,是前些日子花节的那座桥。赢酥和暮山紫在附近的一家茶馆喝茶,他们坐在二楼的窗边,时不时往邓通所在的方向看去。
三个时辰后,赢落忍不住道:“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究竟是想干什么?”
暮山紫头也不抬,淡淡回他一句,“看水。”
赢落下意识觉得暮山紫在胡扯,又觉得以邓通那种性子看河水看三个时辰也不是没有可能。
茶馆的座椅是硬木桩,赢落坐了三个多时辰,屁股都坐痛了,忍不住起身,倚在窗边,伸出手扯弄着渗进来枝叶,百无聊赖中,他踩上窗沿一跃,跃到了树顶。
从高处可见此起彼伏的瓦舍连在一起,成了长街长巷,铺的即凌乱又有序的青石板地,街旁无处不在的青柳涛涛,其中夹杂几棵虬枝盘曲的老树。
正在赢落观赏着淡紫微红的天色时,一道身影从远处的屋顶闯入他的视线。这道身影很黑,这么远远看着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老鹰,赢落看得认真,忽然一阵凤吹过,脚下树叶沙沙作响,他低头再抬头时的瞬间瞥见一点白影,待他还要再细看时,这道身影霎时间消失不见。
他也没再纠结,转而看向桥畔。这时桥畔却多出一人来,他认得这人,这人是泠东客栈打折他肩胛骨的人,也是与邓通一起去城阳王府的人。
秦奉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缓缓行至邓通身前,秦奉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将扇抵在邓通胸膛,一举一动极为风流倜傥,“这位公子,可听过一首秦时所出的诗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奉念着这首诗时,目光眺望长河,语气时而和缓时而轻挑。
邓通静静听完只道:“即见君子,云胡不瘳?”
秦奉一愣,笑着道:“我真是败给你了。”他咻得将折扇展开,扇面边缘挨着他的下颌,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立在此处,化身雕像,莫非是在等我?”
邓通:“嗯。”
意料之外!秦奉心中一动,又有些无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邓通:“我没有事情要来找你。”
闻言,秦奉想着以往邓通来找他时确实是大都因为有事。
比如商量铜山修道一事,比如取落下的衣物,比如取花,若非就是遇到了,他邀请邓通来,除此之外,没有理由邓通几乎不去秦宅找他。
或许邓通难得去的时候,他不在?
没有事情为什么就不能来找我?秦奉心中纳闷,这时他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句话:我就明说了,邓公子,经由许多,你该知道,你我之间有如天堑,原本想和你做朋友也做不成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最好离我远点。
想起曾经自己在如深居对邓通说过的话,秦奉心里直打鼓,有些尴尬的试探道:“你是不是顾忌着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所以不来找我?”
邓通默然。
秦奉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折扇收了起来,低眼,单手来回搓动扇柄。
邓通看他,须臾道:“你不要多想。”
话音一落,秦奉情不自禁道:“如深居没有被烧毁,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两人从长安出发,马不停蹄,一骑绝尘,日夜不休。
三日后的下午,两人纵马穿过满是叶蕨高涨的山岭,到了岭南的落荫镇。昔日繁华喧闹的落荫镇变得冷冷清清,街头行人无几。
当年,葬雪堂的大火蔓延了半个小镇,一大半的房屋被烧毁,除去种种缘由困在葬雪堂的人外还有几百多个人葬身于火海。
葬雪堂的人,其他各方讨伐葬雪堂势力的人,盗匪,被火波及的落荫镇民众,一共死了四千三百三十三人。
过去了六年还能看出当年大火肆虐留下的焦黑痕迹,而被烧毁倒塌的房屋没有人清理,墙土混合着破碎的瓦片,破烂的房梁和门窗已经腐朽发霉,这些东西高堆又被雨水冲刷塌至路边,使得道路一片脏乱泥泞。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话,直到了葬雪堂的废墟前。这是时隔六年,秦奉第一次回到此地。他昏迷醒来后,千万次想来看看,可是一直都不敢,直到今日。
曾经或矮小精致,简雅古朴,或高耸入云,气势宏伟的建筑悉数被毁,化为了脚下漫无边际的,黑的发红的废墟。这废墟凹凸不平,无数瓦砾碎石墙断木的尖端突起朝上,斜斜的乱扎倒竖,像是要将什么生生刺穿。
到处可见斑驳脏污的血垢,浓重血腥气似乎还残留在此,秦奉一眼望过去,恍惚间目光所及之处浓稠的黑海从天上翻涌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瞬间就逼近他眼前,又霎时间化作千千万万的黑鸦朝着他冲刺盘旋,久久不去。
漫天黑羽飘落而下,无数乌鸦凄厉的惨叫,就像是幼时他亲眼所见黑鸟争夺地上的腐烂发臭,狰狞恶心的尸体,他好像又看见一片猩红乌黑的尸骸。
“谭鹤!”这一声急切又沉痛的喊叫闯入秦奉的耳中,他骤然清醒过来,空中的黑云沉沉往下压,细密的斜雨铺天盖地砸落,发出声响,不远处一只乌鸦歪着头,漆黑无光的眼珠无声凝视着他,不一会就呀呀呀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歪倒的黑树上,往下看着两人。
秦奉将目光落到身前之人的脸上。
邓通神色沉重又凝肃的看着他,他的视线变得朦胧,眼中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全身都在战栗,忽然,邓通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久久不放,直到他的胸膛逐渐平复和缓。
这雨下得极密,邓通和秦奉身上并未被淋湿,衣服上只有零星的雨痕。秦奉仰头,看着顶上歪倒的墙体,目光茫然。
片刻后,秦奉一步步踏过脚下的废墟,往前走,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邓通紧紧跟在他身后,目光没有一瞬从他身上移开。
走了许久许久,穿过深深深几许的树林和幽道,已经是深夜,两人行至了如深居前。如深居被满林的山岭,茂盛的林木,涓涓的冷流缠绕,极为不易被人发现。因此如深居没有被火波及,也没有被人发现摧毁。
门窗积满了山灰草屑,秦奉推门而入,月光从獐子纸透进来,秦奉在里面走了一圈又一圈,一会拿起方桌上的小瓷瓶,细细摩挲,一会拿下墙上的画,呆呆的看着,一会摆弄博古架上器具,一会又摆动长廊的屏风。
好像他是无意识的忙碌起来,沉浸下去,似乎这样就不会有空隙去想别的东西。
良久,秦奉推开露台的隔门,露台之上飘满了落叶,层层叠叠犹如叶海,露台边上的树枝未经由修剪,已经延伸进露台,紧紧挨着木格门窗。秦奉伸出手,似乎要将其折断,一顿,又将手缩了回来。
忽然,秦奉像是被什么驱使一般倏然转身,身后是邓通,只不过和当年猛然转身心怀戒备时不一样,如今即便更加茂盛的枝叶使得照进来的月光变得稀少,光线晦暗,他还是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和当年一样没变,身姿挺拔,目光坚毅,看向自己时没有任何恶意,可当年他为什么就被戾气蒙住了眼,对他说了那样的重话呢?
“对不起。”秦奉很早就想对他说的这句话,终于在此刻说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抖成了什么样子,神色有多么难看,心中有多少无奈悲痛,令人忍不住也跟着心颤,邓通神色极其复杂,晦暗的目光下暗流涌动。
如当年一般,两人隔着半丈的距离,只是这半丈距离不再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两人相对而站,幽暗之中邓通率先踏出一步,走向他,这一步走进了他的心中,他也踏出一步,两人互相走向彼此。
走近了,秦奉情不自禁的伸出双手,一把将邓通拥入怀,须臾又松开。
天亮之后,两人从如深居出来。行至街头,秦奉带着邓通去到镇上仅存的唯一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等着菜送上来,另一边的桌上有几个人目光时不时落到两人身上,眼神诡异渗人。秦奉和邓通都注意道了,但两人都没有理会。
不一会,他们又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了起来。
秦奉只能隐约听到:“对······是他没错,·······我亲眼见过······”
这时邓通骤然起身,一把抓住扔向秦奉背后的柴刀。
躲在廊口帘后的身影,察觉到通不善的目光,猛得后退。秦奉也回过身,同时丢出一根筷子,这根筷子将帘子钉在了墙上,帘后的长廊一览无余,那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这人居然可以进入店内的长廊,显然与店家关系匪浅,秦奉放下银两,对着邓通道:“我们走。”
两人刚走出去没多久,他们身后悄然跟了一群人,正当秦奉意图穿进小巷甩掉他们时,左边的巷子忽然走出几人,右边的巷子也走出了几个人,街头原本紧闭的大门猝然打开,也走出几人,紧接着拐角,树后,长巷,屋内陆陆续续躲着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身后也是如此。
这些人有青年男女,也有老人孩童,他们都穿得很破旧,脸色阴沉,眼神如死水,却透着无声的憎恨。
人头攒动,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秦奉知道整个落荫镇的人都来了。
这些人围住两人越逼越近,邓通目光紧蹙,伸出手欲带秦奉飞身离开,这时最近人群中一个人举起青铜剑,往邓通身上就是一砍,邓通原本站的地方霎时间被砸了一个坑。
邓通这一躲,人群跟着一动,将他排出了圈外。
这人没给邓通反应的时间,猛得又是一剑砸下。这人的青铜剑有半人高,一个手掌宽,两指厚,极有分量,重如鼎,寻常人连拖都拖不动,这人却能应用自如。
邓通一边躲开砸毁势的攻击,道:“王愧,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人一撕下□□,正是王愧的脸。王愧上次救走赢酥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铜剑,他也没想伪装多久,只是倘若他用自己的脸逼近两人,两人定会警惕,就不能造出如今这个局面。
既然王愧会出现,并且刻意将他与谭鹤隔开,也就是说······邓通神色一凛,看过去目光一凝。如果说与谭鹤分开的那一刻,他担忧谭鹤会被镇民所伤,看见赢酥的那一瞬他就知道事情绝非会如此简单,只会更凶险更复杂。
意识到这点后,邓通取下背后的长剑,与王愧打了起来。
巨响阵阵,地板被砸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坑,阵势如山崩地裂,两人打得无比激烈。
不远处,邓通被王愧砍的第一剑时,谭鹤就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把拉住了手臂,他弯下腰时,一人忽然挨着他身后,用掐住了他的脖子,且接住了他反手往后的一掌,觉得这一掌软绵绵的不像他攻向自己的有力,便轻笑一声,“手下留情?你以为掐你的是这些镇民?”
这人另一只手大力握住秦奉的肩膀,一把将秦奉转过来,面向自己,他一只手紧紧掐住秦奉的脖子不放,另一只手放开秦奉的肩膀,手腕一转弯进衣袖,手掌心霎时间多出一粒药丸。
他捏住秦奉的下颌,强行打开的秦奉的嘴,将药丸塞入其中,再逼着他咽下去,看他咽下去后才放开的秦奉的脖子。
秦奉的脖子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子,喉咙受了伤,声嘶道:“赢酥,你还真是阴魂不散!”一次又一次的相逼,想起那些死去的人,秦奉理智渐渐溃散,双眼爬上了血丝,神色狰狞,狠不得立马将眼前这个人捅上一千遍一万遍。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短刀已经刺向了赢酥的心脏,赢酥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竟然挣脱不开,药效发作,他的眼前发昏,人影似乎逐渐变得有些模糊,全身使不上力气,脚底是棉花,又如同悬浮在半空。
毫无反手之力的恐慌蔓延上心头,此刻的他如同乌龟失去了它的壳,将柔软的身体暴露出来,人们只要一脚就能将其踩死。秦奉不怕死,也不怕痛,他最怕的是毫无还手之力,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失去了自己最为信赖的武力,就彻底失去了安全感,这令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幼小无力的自己,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被残暴的士兵凌虐致死。
脑海一遍遍过着当年血腥残忍的画面,一路逃窜的恐慌,撕心裂肺的悲痛,他魂不守舍,想完母亲,又想到了弄影,想到了冰天雪地中一滩刺目血红,怎么堵也堵不住的汩汩血洞,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将他困住,他似乎飘在血海,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处可逃。
眼见重要的人生命消逝时的无能为力,以及那难以遏制的惶恐,刻骨铭心,永远也无法从心中消除,他彻底失了神,失了知觉,心中只余惶然悲痛,连自己什么时候以跪姿被绑上火刑架也不知道。
赢酥站在他身旁,温声道:“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回到这来,就使了点手段,变相封锁了这个小镇,这里因此变得贫瘠,我只是告诉他们如果没有六年前葬雪堂堂主造成的火灾,他们就不必每日过得这么幸苦却还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我又告诉他们你会来这里,而这里因为死了太多的人不吉利,又是穷乡僻壤,已经没有人愿意来,更不会有律法的管束,于是他们就要将你处刑。”
赢酥弯腰凑到秦奉耳边,低声极其温柔道:“你看看他们,你好好看看他们的脸。”
闻言,秦奉缓缓抬眼,看着行刑台下群情激奋的人,听着沸腾的人声,这一张张面孔一会变成了凶残的士兵,一会变成了抢劫杀人的饥民。
“你为他们默默做的事情,使得这个不毛之地富足起来的事情,他们早就忘记了。”赢酥继续道:“现在,他们要报仇,要把你烧死,烧成灰烬。”有孩童不断往行刑台上丢石块,石块砸在了秦奉的额头、眼角、颈项、腹部、膝盖,他的额头被砸出了血,眼角被划烂。
半响,赢酥挡在秦奉身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良久,旋即单膝跪下,两指并拢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目光与平视,“你恨不恨?”
秦奉的眼角缓缓爬出一滴血泪,赢酥抬起他的下巴,盯着这滴血泪看了片刻,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帮他擦去。
掷向行刑台的石块越来越密集,赢酥的后背时不时被砸中,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再度问:“你恨不恨?”
秦奉怔愣,眼中含恨似悲,没有答话。
赢酥柔声诱惑道:“你只要轻轻点头,你只要说你恨,我立马就杀了他们。”
秦奉仍旧没有答话,像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
这副样子令赢酥越看脸色越黑,他失去了耐心,跳下了行刑台,任由镇民点着了台下的树枝。熊熊火焰霎时间窜起,烧到了秦奉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