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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偷得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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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你醒了。”刘章一见床榻上的人睁开眼睛,就立马跨步上前,恨不得贴在他身上,却克制住了,一手端着碗,一手拨动汤匙,“来喝点药。”

    半响,吕常青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你不该留我一命。”他的血衣被换成了一身柔软的白色莲纹衫,却不见半点往日的儒雅,而是深深的疲惫。

    “常青,你不能死。”刘章见他如此虚弱,还说这样的话,嘴唇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这是刘章第一次唤吕常青的名字,却是这样的情形。

    惊惧恐慌、千思万绪间,刘章竟兀自冒出一个想法:我是不是可以放肆一回,不用掩饰再自己的心意了,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死前无所畏惧的最后坦白,他道:“我······”

    憋了半天,刘章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得强压下澎湃激荡的,快要将他胸口撕裂的心绪,再次道:“常青,你喝药。”

    瞧见刘章眼里深深的哀求,床上的人有些动容,没有说话,却闭上了眼,任由刘章给他一勺一勺的喂药。

    眼前之人平日里虽在自己面前温和,但在许多人眼里却是个性情狠戾,高傲自矜的俊朗公子,更是个权高位重的侯爷。

    想必,这般茫然无措的惊慌,人生中屈指可数。吕常青在心底叹了口气,却不是为自己担忧。

    成事者不能优柔寡断,徒生纷扰,要坚持心中所念,不被任何事物干预,不然那千数性命迟早会将他压垮。

    短短的思虑使得吕常青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很快他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刚好喂完了药,刘章见人昏过去,忙俯身,去听他微弱的,轻如飞羽的呼吸声,

    良久,出声低低乞求道:“常青,你活下来好不好?”

    吕常青只觉自己陷入了一片空茫昏黄之地,身上似有千斤鼎,又似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意识像流沙坑不断坍缩,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却还不放心似的,“你莫要生出执念。”

    竟是无意中对上了刘章的话。

    大雁塔除了外观里面的格局和普通的居室别无二致。塔内,刘章寸步不离的守着吕常青,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三天后,薛凝负手从木廊走过,他身形匀称好看,脊背挺拔,高七尺有余,偏瘦。

    身着一袭叠绣紫牡丹纹的乌青长袍,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别了一个木簪,面容清新俊逸,神色淡漠,姿态冷傲。

    他从门口稳步至床前五尺远,刘章竟未发觉,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床上的人,目光虔诚坚定。

    如此这般,旁人看了无人能不为之动容,薛凝却是居高临下看着床上的人,目不斜视,没有分一眼给任何他不在意的人和事。

    “他不可以再继续睡下去,昏迷者身体气血不畅,缺入水谷精微,他本伤了胸膜腔,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刘章闻言,如临深渊如坠冰窟,暖春的旭日和窗外明媚的阳光都没能驱散他周身的寒气。

    必死无疑?刘章不敢深想,仅仅是看他躺在床上就心如刀绞。

    “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醒过来。”

    “你帮不了他。”薛凝毫不留情,语气却不带一丝起伏,“我这塔,只是临时居住,我不常来,你能碰上我也是凑巧。”

    “这塔内并无充足的药材,我该做的也做了,我要离开,这地方就随你去留。”

    “最后,我劝公子不要执着生死。”薛凝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章道:“我带你去城阳,好不好?”

    床榻上的人脸庞白皙的像白玉瓷,毫无血色,密集细细的睫毛紧贴着卧蚕尾端微微翘起,光滑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像易碎的瓷娃娃。

    “你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翌日,刘章亲自架着马车带着人前往,随行的是一个医术较为精湛的大夫。

    途中的第二天,吕常青醒了一回,又昏睡了过去。之后也是每天醒一次。每次刘章都会变着法子让人喝药,药材不凡,如此下来伤好了一些。

    一天几人停下来休息,刘章掀起帘子进了马车,那么多天他都没能和常青说些其他的话。吕常青见人默不作声地进来,睁开眼睛微微抿唇,也不开口说话。

    刘章抱起躺着的人,让他上半身倚靠在自己身上。

    半响,他垂眸道:“常青,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那你为何?······”

    吕常青望着帘外影影绰绰的光景,外边艳阳高照,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行树上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

    他出神地看了片刻,温声道:“这一天终是会到来的,那些并未参与其中的老弱妇孺,都逃脱不了,更何况我和太后确实有些渊源。”

    “上位者的路,必然是要沾血的,成王败寇,株连九族,倘若不斩草除根,又如何让新的势力安心。”

    这些刘章又怎么会不知道,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心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吗?

    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自己不是常青挂念的人,也恨自己不能成为常青挂念的人。常青哪怕是恨他也好的,可那人偏偏半分也不曾把自己放在心上。

    刘章怔了片刻,沉声道:“我可以保护你。”

    始终游离的人闻言终于把目光投向身侧,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多谢,你可曾想过,你若如此,必会受牵连。”

    “即便没有人会追究,我也不能独善其身,我姓吕······”

    “既如此,你为何不揭发我?”

    “平叛诸吕是迟早的事。”“不必徒劳,顺应自然。”

    刘章压抑住怒火道:“所以你就用你的命去赎罪吗?”

    半响未有回应,刘章自觉如坠千年不化的冰窟,“常青,你听好了,人是我杀的,我一个人来赎罪就好。”

    “当有此友,我何其有幸。”吕常青微笑,旋即又道:“可谁也代替不了我。”

    看着那张柔和俊逸的面孔,平静地把生死置之度外,那样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让他的胸口如同千万根毒针扎捻般剧痛,不上不下,他几乎要疯,忍了又忍,还是一句话未说,脸色却难看极了。

    良久,刘章轻轻一跃出了马车。

    马车外大夫见他脸色不好,便壮着胆子问道:“呃,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吗?”

    这段时间只要没有什么异常便马不停蹄的赶路,几天还好,可都十天了,他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那天早上他还没睡醒,就听到有人砰砰砰的敲门,本来被吵醒了有些郁闷。

    听着门外的声音喊急,还是快速的穿好了衣服就出去开门,一开门,门口那人的穿着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仆,还来不及作什么反应就被人连拖带拽的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又被人塞上了一座宽敞的马车,他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人请去医治。

    这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腰间配了一把长剑,剑身白银雕花,剑鞘却是通体硬实的乌木,带着一个清雅俊俏、受了剑伤毫无血色的公子,怎么看都不寻常。

    他倒是很识趣的没多问,尽心尽力的照顾伤者,看着人一天比一天好转,内心的疑虑烦闷也略被抹去了些。

    那公子一开始就付了自己一大笔酬金,并许诺到了城阳后便会让人送自己回京城,伤者虽看着有些寡淡,但对自己彬彬有礼。相处下来,他也略微逾矩多问。

    更何况那位公子见人好转,心情愉悦了许多,至少初见他眉宇间的那股狠厉阴冷被冲淡了不少,可今日从马车上出来似乎很不开心,他还以为是清雅公子的伤情突然有变呢。

    “无事。”

    语气那么冷,怎么会无事呢?不过那么说的话,伤情该是无变,是什么令人烦恼的事他也拿不准,本来想搭话解解一路上的乏闷,见公子心情不悦,索性也就不管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马车启程。

    往后的五六天,他都想和人搭话,可见刘章无时不刻,布满阴云的脸,也就作罢,幸好那位温和的公子清醒时会与他说几句话,不然这一路上就太沉闷了。

    终于又过了一天,到了城门口,就与那两位公子分道扬镳,他在城内安排好的客栈休息了两天,至于那两位公子他就不知道了。

    ——

    城阳王府。

    书房的墙壁上挂了几幅传神的水墨画,书架整齐的堆着竹简书帛,靠镂花窗处立着一张木案,袅袅香烟从镂叶铜炉飘升,淡淡的檀香弥漫,一派素雅。

    唯独案旁的两盏金灯,上面雕刻着莲花,金光璀璨,熠熠生辉,豆大的烛火摇曳着,略显奢华。那是刘襄送的,因不知置何处刘章就把原来的青铜人鱼灯换了。

    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兄长送来的信,神色无比阴沉。

    诸吕之乱已平,朝廷的那些老家伙废了刘弘却迟迟不立新帝,按理来说兄长即位的事本该顺理成章,周勃那只老狐狸当初结盟时也是明里暗里表了要立兄长的意思,可如今却没有什么动静,风向意味不明,他不明白除了兄长还有哪个人更适合当皇帝。

    眼睛看的久了有些酸涩,他捏了捏鼻梁,心道:那些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这几天他忙着关注京城的动向,和属臣商议平乱后的事宜,又得和兄长秘密商议一些事情,还得照顾常青。

    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经常饭也来不及吃一口。

    这时一个家仆行色匆匆的赶去书房。

    不久之前,他给侯爷带回来的公子送饭,可却发现那人呼吸急促,神色极为痛苦,就忙不迭的去寻侯爷禀报。

    碰巧出了房门不远处就遇上了侯爷的贴身侍卫,问得人在书房就匆匆往东边赶,穿过亭台楼阁。

    侯爷府如此之大,一时之间也赶不到,可那位公子明显耽搁不得,侯爷又特意吩咐过要好好关照。

    他们一众人只以为公子伤虽未好但并不严重,表面谨慎小心但心底还是有松懈的,谁能想到忽然出事了,他越想越害怕脚下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伐,几乎快成了一阵风。

    仆人一步跨入书房,也来不及敲门,气喘吁吁道:“侯爷,那位公子出事了。”

    刘章瞳孔骤缩,心提到了半空,立马扔下手中的事物就往别院赶,他神色恐慌,语气不善,“你快去请大夫,要是耽误了······”

    话还未完,“侯爷,我这就去。”仆人战战兢兢往府外去。

    刘章顾不得那么多,运起轻功疾如雷电,没一会就赶到了房间。

    房间内,烛火的暗影在绣着暗紫色花纹的床幔上摇曳,躺在床上的男子面容白皙,剑眉下的一双眼睛紧闭。

    吕常青神志不清,如同坠入深渊,身体在不断下沉,意识像天边捉摸不透的云漫无目的的随意乱飘。

    脑海中的场景不断转换,没能来得及停留,如死前的走马灯,不断往返于过去的琐碎,急切的抓住了的什么,内心一悸一瞬间从魂魄中飞走了,再次回归于寂静,徒留一阵荡开湖面的余波,如水滴嘀嗒一声就没了踪迹。

    身体还在不断下坠,意识涣散间听到了一阵越来越近、急促的脚步声。

    他竭力睁开眼睛,似乎是过于痛苦,眼睛上沾了一层水汽,长睫微颤,乌黑的头发如伞状铺开从枕头散至床沿,衣裳凌乱,身子孱弱,面容病态。

    即便是这样,风采仍旧迷人,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回风之流雪。刘章一怔,反应过来连忙一把抱起他,用手一下一下抚着他线条流畅的脊背,帮他顺气。

    刘章命令道:“常青,你不要睡,一直睁眼看着我。”

    呼喊声透过厚重的屏障落到他耳中,吕常青眼神一片空茫,却不由自主地强撑精神,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张神情急切的面孔。

    窗外风起,高空飞雁翱翔上九霄,半空百鸦争啼,凄厉瘆人。

    刘章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怀里的人身上,未移开半分,直到大夫赶来,他才把人放平在床榻。

    慢慢的床榻上的人昏了过去,任由银针在腕上扎捻,一点反应也无。

    大夫看的心惊,怕人陷入深昏迷,又施了几针。

    刘章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人,也不管他听不听的到,沉怒道:“常青,你的命是我的。”“我救了你,你的生死我说了算。”

    一旁的大夫全神贯注,仿佛没有听到那么一句令人疑惑不解且争议的话。

    他看着半跪在床前仔细诊治大夫问:“他怎么样?”

    大夫思忖道:“侯爷,这位公子脉先快后慢,且不规则,面色苍白,四肢厥冷,呼吸不畅,像是中了南天竹的毒。”

    刘章面上迅速凝上一层寒霜,面色极为阴冷,大夫觑着直冒冷汗。

    “南天竹虽可用治小儿天哮解□□之毒,但若用量不慎中了此毒,就极易陷入昏迷甚至窒息而死,中此毒者极为凶险。”“我已经给公子服了药,应该暂时能度过危险期。”

    大夫起身又从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几包药,“侯爷,把这药给这位公子服下,每日三次,连服四天。”

    说完就忙不迭走了,生怕受到怒火波及。

    大夫走后,刘章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就极其罕见的把奴仆训了一顿。

    “我让你们看着他,你们看到那里去了?”“你们这些废物,他若是有什么事,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刘章疾言厉色道:“还跪着干什么,起来,干你们该干的事。”

    众奴仆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惶恐,侯爷虽雷厉风行,不讲情面,但说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几人一时间也拿不准侯爷的意思,又怕他还在气头上,皆是不敢起来。

    刘章也不管他们了,骂完就寸步不离的守着吕常青。

    众人见了侯爷对那位公子如此上心,大大小小的事亲力亲为,甚至亲自给人下厨煮粥,还有精挑细选的发簪和衣物,有几个大胆的心中更是有了猜想。

    越想越不对劲,侯爷该不会是······不不不,侯爷那么高贵俊朗的人,怎么会那样?

    大约五六日后,公子总算是好了,几个奴仆虽都松了一口气,却是依言把人一举一动盯得更紧了。

    这日,刘章坐在床边,一脸阴鸷:“你哪来的南天竹。”

    吕常青轻描淡写道:“何必多问,你知我若是想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我。”

    刘章气得脸色铁青,却也半字未驳。

    他最容不得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最恨自己无能为力,但这人却是他心尖上的人,对付他,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良久,吕常青道:“我来时未见梨花盛放,如今怕是过了花期,栀子花该开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吕常青不答反问,“侯爷,陪我出去走一走可好?”

    “好。”刘章答的不假思索,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如同芒霎时间光照进黑潭,草木清新,水镜盛光。

    两两对视,吕常青的嘴角也爬上了笑意,两人眼里皆是难言的湖光山色。

    翌日,两人外出。

    吕常青还是那身白衣莲纹衫,两人并肩缓缓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旁房屋瓦舍鳞次栉比,琳琅满目的商品配上小贩夸介和顾主量价的声音,一番热闹和谐的景象。

    “你治理的好。”吕常青微笑着赞许。

    刘章挑了挑眉,并不打算谦虚一下。

    走到一处小巷,门口摆了两罐稀罕的花木,至门口才知是一家书画店,还未进去两人的目光一同被墙上挂的一幅长五尺的画吸引了目光。

    见两人端详了片刻,店家便行至前来道:“公子,这幅画乃是无芦国的遗作,气势磅礴,公子若是喜欢我可少几两银子。”

    那幅画,画的是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确实是有磅礴之气,旷阔无际不失细致,连同那画上占地如青豆大小,翱翔群鸟眼睛的气势皓远都万般传神。

    没有半载三月和极好的耐性,绝对作不出此画,如此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画功,世上更是屈指可数。

    吕常青温声问道:“这幅画并非俗物,为何无人青睐?”

    店主犹豫片刻似乎在思忖该如何作答,半响,“不瞒公子这幅画原不是这个价钱,挂了许久的确有陆陆续续的人看上这幅画可都嫌贵,这乱世平定无个几十年,大家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有足够闲钱附庸风雅的也只有王孙贵胄。”

    闻言,吕常青不由自主地看了身旁之人一眼,那人却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不免失笑。

    那家书画店位置不偏也不在热闹显眼之处,不是什么名店,装饰也不雍容华贵,好在一派清幽高雅,确实能吸引文人墨客不够吸引权贵。

    店家见来的两位公子衣着品貌皆不俗,尤其那位身着黑衣,腰缀珠玉,眉宇间贵气逼人,骄傲睥睨之色也只有面对另一位白衣公子时才稍稍柔和。

    心中有些后悔说出了刚刚那样一番不敬的话。

    “店家,这幅画我买了,不必给我优惠。”刘章从钱袋里拿出一块黄金置于柜台,店主心道果然是王孙贵胄的气派,神色更为恭敬,把画取下还用锦帛抹了抹画上并不存在的灰,才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两位公子,欢迎下次再来。”

    回府途中,两人一路上笑意阑珊,仿佛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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