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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有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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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鹤刚一错身躲开邓通毫不留情的攻势,就道:“邓通,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当我的对手吗?”

    此时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正稍作停歇。

    邓通:“不知。”

    谭鹤一本正经道:“因为这样你就不用和那么多人打了,虽然你很厉害,但你也是人,也会疲累的。”

    邓通默然无话。

    谭鹤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你吗?”

    邓通重复:“不知。”

    谭鹤凑到他身旁,认真解释道:“这叫君子相惜,既然相惜,自然想要离你近一些。”

    邓通登时往后一退,审视着他,“你有何意图?”

    谭鹤惊讶道:“你看不出来?”

    邓通如实道:“不懂。”

    谭鹤有点欲哭无泪,“我意图和你做朋友,真心的,比真金还真。”

    这人明明总是若无其事,却总爱随便说这样的话。邓通不置可否,却还是道:“为何?”

    大约没想到他会追问到底,谭鹤认真思索了一会,语气散漫,“你人挺有趣的,也挺好的,你不知道?”

    邓通:“没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趣,也不觉得会有人觉得他有趣。

    面对眼前人的油盐不进,谭鹤不气馁,“一个人虽好,但总也会有孤寂的时候,交个朋友不亏,何况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想独处时我不打扰你,你孤寂时还能有个人听你说话。”

    “不会。”不会孤寂。

    谭鹤被他的固执逗笑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人,也罢,这样倒也不是不好。”

    说完,两人便又打了起来。

    谭鹤用刀,邓通用尺。

    谭鹤刀法诡谲难辨,势如破竹,磅礴壮阔,出手也是毫无章法,来势汹汹,精在出其不意,胜在兵贵神速,难有敌手。

    邓通身手不凡,自身功法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器,精在万无一失的稳重,胜在腾云驾雾般的轻功,如此身手世间不出其二。

    两人对上,皆是无比认真,却是难分伯仲。

    最终,邓通以一招半空踢险胜。

    赛事结束,排名榜在当日放学前公布了出来。

    综合下来,邓通第一,谭鹤第二,王愧第六······刘浅第九,吴尘第十。

    许多人见了榜上排名,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谭鹤懒得看,也懒得听,结束后老早就躲在桥旁的树下,半死不活的躺着。

    这一天下来,他骨头都要散架了,很久没有和谁打的如此尽兴,倒也是畅快肆意。

    隔了座矮丘陵的另一边的小屋内,邓通在抄写一本古书,仍旧是姿态端正,腰杆笔直,似乎不累。

    若是谭鹤见了,就要说他是在勉强自己。

    第二日夫子讲学,仍旧提了谭鹤问话,谭鹤答的不大流畅,夫子便当堂发了一通气,怒斥谭鹤:“不要以为你得了第二就很厉害了,就一点不知上进,肆意妄为。”

    “你眼中还有没有谦逊这个词,有点能耐就傲世轻物,实在是无法无天。”

    “你看看你昨日是如何的狂妄,生死不顾,君子之仪被你吃了?”

    “你若执意不改,终究会自食恶果!”

    谭鹤一脸莫名其妙,心道这老头是吃坏了东西,脾气臭的跟头牛似的,也就乖乖听着训,不和他置气。

    下了堂,许多人七手八脚的围住了谭鹤,纷纷表达了昨日的震撼,顺便半真半假地吐槽了他的深藏不露。

    七嘴八舌间,不小心挑起了事端。

    有人不怀好意道:“摔下马可狼狈了,那傻缺一脸狰狞的模样真是搞笑极了,除了他也没谁了吧。”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谭鹤一挑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谁没有个摔跤的时候,我记得以前我摔下马,吃了一嘴的泥,比这狼狈多了,脏泥巴糊了一脸比这更搞笑,还有······。”还有你觉不觉得你的脸和嘴变形了?

    还没说完就被后边传来的一句嘲讽打断,“无能之人总爱在背后说三道四,简直是跳梁小丑,令人作呕,也不知道借了那个两面三刀的脸,也敢为虎作伥,还是应该说你们就是一丘之貉,就爱抱团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一句话就把全部人给骂了,王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只见他坐在位置上,抱臂往后靠,神情极为倨傲,似乎一点都不惧得罪人。

    那人背后说他被抓了个现行,有被当众骂的如此难听,当即恼羞成怒,“你说谁是跳梁小丑?”

    王愧看也不看他一眼,“自然是跳脚的那个。”

    那人气得满脸通红,“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师长叫你去谈话是为了何事,爱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有你一个!”

    见周遭寂了下来都把目光投向了他,那人便满意地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摔下马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吗?”

    “有人可是看到了你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干什么,那之后便出了所谓的意外,谭鹤差点被墙砸死。”“你干了什么,我们说出来都嫌脏。”

    王愧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哼,我干了什么我自己知道,我是消失了一段时间,至于那个时候你说有人看见我鬼鬼祟祟,那么他是见了鬼了。”

    “你说出的话真是自相矛盾,你嫌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像你这样爱嚼舌根,以及诋毁造谣的人,不是已经深陷粪坑烂泥中了吗?”

    王愧冷眼刺向他,“还有谁比你更脏吗?”说罢目光往他身边的人一扫,“还是说你觉得你口中的我们当中有人比你脏?”这句话便是看看有谁真正和他同流合污。

    站在他旁边的几个人没什么反应,只是旁观看热闹的态度,还有几个若有所思,两三个怒目而视。而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谭鹤,正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毛笔,时不时竖起耳朵听,更像是旁观的。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脏,也不能说有人比他脏,王愧一句话就瓦解了他口中虚弱的我们。

    那人无话反驳,气得只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你自己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

    王愧深觉此人极为愚蠢,冷笑道:“我是很清楚,我不是什么善人,但比你这样自认为是好人的小人强多了。”

    眼见那人就要气得口不择言,开始骂人了,谭鹤适时笑道:“好了,事不知全貌,先不下定论,师长能放人回来自然是还无嫌疑的,意外而已,大家不用放在心上,都是一个书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不要闹太僵了。”

    有人轻声道:“仗着父亲在朝中位列九卿,自然是杀了寻常小民也无嫌疑。”

    这句话被不少人听到了,一时间神色各异。寻常小民谭鹤不置可否,朗声道:“明日,谁要和我一同去个好地方玩乐?”

    “我。”

    “算我一个。”

    “加上我。”

    “也算我一个。”

    毕竟都是半大的少年,不一会就把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刘浅并不感谢谭鹤未他解围,反而觉得他无比虚伪。

    他目光绕过吵闹的众人,落到刚踏入内,冷若冰霜的邓通,看了一会,转而再看满脸笑容的谭鹤,若有所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不知多少日过去了,这日云层尽开,金光大盛,飞鸟躲进了荫蔽处。正午的阳光灼热,平地起热浪,蒸的树木都发着烫。

    半山坡上,一群人在隐蔽之处寻了一棵参天古木躺下,却还是闲不够凉快,一个个都挽起了厚重的袖子,露出白花花的臂膀。

    什么仪态,什么忍耐啊悉数被抛之脑后。

    刘浅望着树笼外金黄色的光点,有些烦躁:“今年比之去年更热许多。”

    “对啊,花都开早了。”

    “夏季来的这么早是一点也不好,在课堂上昏昏欲睡又不能睡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吴尘道:“难得一次的踏青你说这干什么,多败兴!”

    几人附和道:“就是。”

    谭鹤忽然坐起:“我知道这寺庙附近有一棵樱桃树,树上的樱桃红了,咱们一起去摘怎么样?”

    几人道:“这不好吧,也许是庙里的和尚栽的,被和尚发现了还好,大不了道个歉赔一串铜钱,若被夫子发现了我们就死定了。”

    谭鹤嘻嘻一笑:“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那人犹豫一会,把心一横,“去,去去去。”

    于是一群人偷偷摸摸地爬到后山,趟过一条浅浅的沟渠,到了樱桃树下。满树的樱桃鲜红透亮,清香饱满,谭鹤第一个窜到树上去摘,摘了也不洗直接丢进嘴里吃。

    樱桃诱人,加之有他带头,毕竟还都是少年人,登时把夫子平日里教的礼义廉耻,君子之道悉数抛到了脑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爬上树摘了起来,摘一个吃一个。

    很快肚子便撑的圆滚滚的,吃不动了索性坐到树下方的山沟里,脱了鞋臭脚丫一齐放进浅水中,一边翻石头抓螃蟹,乘凉玩耍两不耽误。

    “瞧,我抓的这只比你们的都大。”谭鹤提着螃蟹的脚,嬉笑着给众人展示一圈。

    吴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大喝一声一下掀翻了一块大石头,果然就有一只拳头大的螃蟹横冲直撞走了出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捏起,“啊哈哈哈,我的这只比你的大。”

    有人也不甘示弱,摸着石壁稍稍往上游去翻石捉蟹,意图拔得头筹。

    一群人嬉笑打闹,你追我敢,玩的热火朝天。

    而另一边,邓通一袭红色绸缎面无表情,跪坐在神台中央,他身前摆了一张云纹木案,案上一只盆大的香炉,香炉里燃着的线香又细又长,浓烟滚滚,整个寺庙都是香味。

    神台下跪满了闭目念经的和尚,一个个神色肃穆又庄严,毕竟祈雨仪式一年才有一次,而祈雨那天会有信众千里迢迢从山下而来,祭拜土地神和雨神,求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按传统,由长陵书院荐人作为向雨神祈雨的俗世信众,信众必须是品行高洁,相貌端正,出类拔萃的少年,当然还得意志坚定,因为祈雨仪式不管当日天气如何,都要在神台上跪坐一天,以表心诚。

    前年是邓通,去年也是,今年仍旧是他,由于几乎年年是他,庙宇的妙法主持给他赐了一个福号,号为凛然公子,寓意他一身正气,邪气不侵,刚正坚毅,不折于世。并将赐的福号录进法文书,从此只要是官府认可的正经和尚,见了他都得行合十礼。

    主持祈雨仪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个苦差事,所以即便年年是他,众人也无甚意见。

    下午临近傍晚,太阳西斜,天边燃起火烧云,香客逐渐散去。

    一人坐在庙宇南侧的屋顶上,躲在屋脊背后看着神台正中央的邓通,屋檐下站了一串的少年。

    刘浅背靠在墙上,百无聊赖道:“这枯燥的祈雨仪式年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吴尘:“咱们是看过了,但我觉着谭鹤应当没看过,毕竟这样无聊熬人的仪式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

    一人感叹道:“原以为监学穿红色会有些贴合俗世烟火,没想到却更加严肃板正,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有点吓人,气势有点像我之前看到过的青面獠牙的武神像,哎,真是白瞎了一个这么好的露面机会,明明这天姑娘们也会来踏青祭拜的。”

    有人道:“嘿嘿嘿,说起来去年我就看见了一个貌美可人的姑娘。”

    一旁的人问,“都这么久了还惦记呢,莫非你喜欢她?”

    那人将手一摆,回:“读书人说什么喜欢,应该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啧,给你脸了,你倒卖弄起来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聊着天,谭鹤靠着屋脊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谈论声不大,也隔了一个屋子,但是声音还是能传到庭中央的神台周围。

    和尚们对此充耳不闻,邓通微微蹙眉,稍一抬眼就见谭鹤在屋顶上露出一个头笑嘻嘻地瞧着他。

    乍一对上,邓通移开目光,视而不见。

    谭鹤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垂下屋檐,晃来晃去,半真半假的向众人抱怨道:“他怎么这样冷淡,我特意来瞧他的仙姿,他却看我一眼都不愿的。”

    众人听他这句话,也懒得回他。

    身为端雅君子,高山景行的邓通,不理他这个泼皮无赖不是很正常吗?不罚他带头胡闹就很不错了。

    终于等到仪式结束了,谭鹤一迈腿,嘭的一声跳到神台上。

    刚一落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至邓通身前,旋即将一把樱桃递过去,“给你带的,吃了解渴。”

    邓通看了他一眼,道:“那棵樱桃树是寺庙的主持所种归寺庙所有,你们经过允许了吗?”

    一旁和尚听了忙道:“无碍的,施主可自行采摘。”

    谭鹤满脸坦然,毕竟还没去长陵书院之前,他栖息过的洞穴就离这个庙宇不远,常常光顾,很不要脸地蹭吃也就知道很多规矩,当然他也会给香火钱。

    谭鹤道:“你要不要?”

    邓通犹豫了一下,艰涩道:“不要。”

    这时,庙宇门外一个妇人牵着个小娃娃经过,谭鹤不经意间望了过去,那妇人也正好看了过来。他登时抛开邓通就往门外去,一边走一边笑嘻嘻道:“姐姐给你一把樱桃。”

    妇人见他走向自己,便停住了脚步,又听他叫姐姐还送樱桃,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意,再看了看默默嘴馋的孩子,她大大方方接下,“谢谢小公子。”

    谭鹤笑道:“不用谢不用谢。”

    邓通冷眼旁观这一幕。

    长陵书院的众人见他忽然跳下屋檐后纷纷鱼贯而出,结果就看到他明目张胆地拿出一把樱桃,献宝似的递给邓通,却被一口拒绝。

    当下又看着他把樱桃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妇人,登时满头黑线腹诽道:这人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谭鹤与妇人寒暄完几句,一转身,就见身旁略过一片火红火红的衣裳,再是一张冷肃俊美的脸,他心中一动,抓住了那片衣袖。

    邓通目光一冷,偏头目光刺向他,狠狠剜了他一眼。

    谭鹤登时松手,厚着脸皮,笑嘻嘻道:“那个,你跪坐了一天想必全身酸麻,我背你下山如何?”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弯腰背人。

    众目睽睽之下,邓通移开了视线道:“不必。”说完便走,身形依旧是挺拔笔直的,只是没有像以往一样的轻快,略沉了一点,慢了一点,若不是对他极为熟悉又仔细观察了根本瞧不出来。

    尽管邓通极力掩饰了腿脚的不适,谭鹤还是能看出端倪,知道他要强,便没再问,对着跟过来的刘浅和吴尘一笑,再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走,而他不紧不慢地跟在邓通身后。

    吴尘放慢了脚步,待拉开距离后,感叹道:“谭兄真的是,跟谁都能不生疏,真真是男女老少不忌啊。”

    这番话说的有令人误会的功效,刘浅懒得再骂他,看了一眼走在前方大相径庭的两人,不认可道:“他总讨没趣吃冷脸,不敬而远之就罢,反而越挫越勇,太闲找乐子也不是这么找的。”

    下坡对腿脚酸软的人而言不比上坡简单,渐渐的,谭鹤和邓通落在众人身后。

    许久,谭鹤看着仍旧走地笔直,姿态端方,毫不示弱的邓通,虽理解也不免失笑。

    “我说,监学大人?”谭鹤语气玩味。

    邓通闭口不言。

    “小俊公子?”谭鹤语气调笑。

    听若未闻。

    “邓公子?”谭鹤语气轻佻。

    一言不发。

    “凛然公子?”谭鹤语气散漫。

    默不作声。

    “邓通。”谭鹤语气肃然。

    邓通顿住了脚步,看也不看他,冷然道:“有事便说。”

    谭鹤眼睛一弯,“有人在旁时,痛就要说出来而不是强忍,逞强算不得好。”

    邓通一怔,终于理他一眼,却是无话。

    谭鹤打量四周,一脸诚挚道:“这不丢脸,真的,你信我。”

    邓通微微动摇。

    谭鹤趁热打铁,“这都没别人了,只要我不说出去,谁知道我背了你?”

    敢情被人背是一件需要藏着掖着,见不得光的事?

    说完,谭鹤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稍稍有些不恰当。只要不被人看见就没事的想法,对邓通这样的人,尤其容易适得其反。

    果然邓通不待他辩解,抬腿便走。

    之后任由谭鹤说什么,他都当听不见。

    谭鹤也不在意,说着说着就扯到别处去了,只拿他当忠实的听众。

    行到山脚,两边的神龛古旧却是完好的,神龛周遭的软土上插满了线香,神架沿着小路排开而立,火红的吉利颜色,灯笼挂的满满当当,每个灯笼底座散开细细的绳索,末梢绑着一块方正的木牌,上面写满了祈愿的话。

    一段青石阶之下,便是下山的路口,左右两边的木架上置满了火红的蜡烛,焰火升腾,风一动火光也随之而动,刚一入夜,天色半明半暗,青岩绿山像是墨色的画,两边细密的花藤悬垂,似轻纱飘动。

    两人迎着烛火缓缓而下,谭鹤看着,璀璨一笑,眼神却无比诚挚,那其中炽热的光似乎不是从外映进去的,而是从心中透发出的,“我愿这世间再无战乱,国泰民安,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人皆有家可归,皆能安身立命。”

    这句话听着不咸不淡,然而其中带着隐藏的沉重哀戚,因为真心许下这个赤诚愿望的人,一腔热血,注定了要被浇灭。

    又或者正因为这样,才要祈愿吗?

    邓通一顿,停住了脚步。

    谭鹤也停住脚步偏头看他,“你的愿望呢?”

    邓通:“我从不祈愿。”

    若是认为自己能够做到,又何必祈愿?既然祈愿就一定程度否定自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却还抱有期待,贪心有余而力不足,侥幸心理罢。

    “也是,你要是想得到什么就必然会付诸行动,要么做到,要么接受,而非祈愿,祈愿对你而言反而是有些自欺欺人,无能接受罢。”

    谭鹤像是猜中了谜底一般,笑道:“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邓通见他一脸轻佻,不答话,缓缓往前行。

    两人肩并肩,行走在一片山花烂漫中,穿过幽径时,血红的杜鹃花大片大片的簇拥着两人,谭鹤随手摘了一朵丢到邓通身上,邓通转过身看他,他便绽放比花更璀璨的笑,无比真诚。

    邓通一怔,旋即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火红的花海。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一日的游玩很快就过去了,众人又回到学堂听学,听着夫子依旧枯燥的讲学,众人心中不免感叹: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啊。

    当然邓通除外,他昨日跪坐了一天,今日在课堂上依旧腰背挺直,无比认真,谭鹤看着他,陷入了沉思:他真不会全身酸痛的吗?

    看着看着,邓通忽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斜他一眼,他却不躲不闪,朝着邓通绽放一个大大的微笑。

    一日的听学结束,夫子一走,众人陆陆续续出了堂室,结伴而行三三两两归家去。

    谭鹤迟迟不走,他一改平日里的懒散模样,正襟危坐,刘浅与吴尘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在抄规训。两人顿时异口同声道:“谭兄,你要痛改前非?”

    “胡言,我哪里需要痛改前非,不过是重温旧业,莫非你们想帮忙?”

    两人犹豫一瞬,斟酌一会儿,大义凛然道:“下次一定。”说罢,忙不迭走了,脚步都比以往快了不少。

    谭鹤笑眯眯看着,也不着恼。

    待众人走了,堂室内只剩下他与邓通。

    他拿了器具物件,往吴尘的座位上去,不由分说地坐下,也不看身后之人的面色,一本正经,提笔开始抄写。

    听了声响,邓通略瞥一眼,视若无睹继续动笔,端端正正地默写。

    连训本都不看,竟是悉数将六百条规训背了下来。谭鹤收回窥视的目光,长长叹了一口气,疯狂舞墨。而后,坚持抄了半个时辰,渐渐躁动了起来。

    一会儿提起一只腿放在凳子上,一会儿又放下,一会儿侧身望向镂花窗,一会儿一下一下敲着桌案,一会儿······谭鹤这般躁动,乃是故意为之,对他而言,抄写什么的不在话下。

    邓通仍旧腰杆笔直,不为外界所动,谭鹤则如水中四处扑腾的鱼,两厢对比截然不同。

    当他再次提腿又放下时,凳子随之歪了一下,砰地撞上了身后的桌案。

    纸上笔锋歪了一下,邓通蹙眉,“坐好。”

    闻言,谭鹤转过身,微笑道:“你终于是耐不住同我说话了。”

    沾了点余墨的纸被折成方块作废,邓通提了笔重新写过,看也不看他。

    谭鹤见他这个态度丝毫不恼,“监学,你是为了那只夜莺生我的气,还是为那日规训之事生我的气?”

    邓通仍旧一言不发。

    见状,谭鹤轻笑,“你这样是喜欢我呢,还是讨厌我呢?”

    闻言,邓通滞了一下,抬头看他,冷冷道:“皆非。”

    谭鹤故作正经,说教道:“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闷了些,太严正了些,你可知你这样到了外面会吃亏的,人心多险恶,才不管你是不是君子,为了得利照样坑你。”

    半响,邓通垂睫道:“我是我,旁人是旁人,旁人如何我不置噱,即便人心多险恶,该遵守的还是该遵守。”

    “是吗?”谭鹤话锋一转故意道:“也许有你这样一张俊美冷肃的脸,人也敬你三分,不敢作次。”

    邓通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默了一瞬道:“不可以貌取人。”

    闻言,谭鹤又不正经起来,叹了口气,“你说你,我不夸你你不乐意,夸你你还不乐意,你到底要怎样?”

    身前之人的语气过于认真,神态过于哀怨,邓通一时间分不清真伪,有些疑惑,此刻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见状,谭鹤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乐完目视着他那双纤尘不染的眼,“邓通啊邓通,该说你憨状可掬呢,还是该说你不经世故呢?”

    戏弄之意明晃晃,邓通板着脸不再理他,低着头继续抄写,之后任他如何百般闹腾,千般挑衅,依旧岿然不动,放任自流。

    第二日傍晚,谭鹤把先前画的夫子的人像皆揉成团,丢给他。

    他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就一张一张抚平叠成一沓,回家时悉数带回去熨平。

    谭鹤很疑惑,心道,“他该不会是要供起来,日日参拜吧。”这么一想,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第三日傍晚,谭鹤闲来无聊时,折了一大束纸花,放到他桌案上,他看也不看一眼,继续抄写,落笔雄劲,收放有度,字若银钩铁画,入木三分。

    第四日傍晚,谭鹤抄到一半,只觉这些日子下来,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墨都化作了千千万万的蚊蝇军团,嗡嗡嗡的在他耳边响。

    他忙放下笔,捏了捏额头,欲转移视线,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倚在门框,抱臂而立,将积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监学大人,你要如何处理夫子的画像?”

    邓通头也不抬,道,“你既不要,物归原主。”

    谭鹤大惊,“什么物归原主,别呀要是夫子知道了,又得罚我抄规训。”

    邓通瞥他一眼,“你可知,未经允许不可擅自作人画像,更何况课堂不允作其他无关之事。”

    谭鹤道:“怎么是无关之事呢,我画的皆是夫子讲学图,不正好是与夫子讲学相关的吗?”

    邓通道:“不听讲学,却来作画,本末倒置。”

    “好好好,我知错,我认错,我不该未经允许擅自作人画像,你就将那些画像还给我可好,我定会妥善处置。”谭鹤一边说一边回到座位上,转过身正对着邓通站着,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行为浪荡,没个端礼。

    邓通看他一眼不应他,半响道:“坐好,认真抄。”

    于是第五日,第六日傍晚,他都没再闹腾,一百遍规训也都老老实实抄完了。

    第七日傍晚,邓通将两人抄的规训一并交了上去。

    因这些日子夫子盯他盯得紧,他只能一本正经,不敢神思不属,更犯不着不识趣,所写规训不像上次,乃是规规矩矩的字迹,也就过了审查。

    更好在,交上去厚厚的一沓纸间没有夹杂着画像。

    当邓通将画像悉数还给他后,他就立马揣了往堂室外走去,欲将其毁尸灭迹。

    行到河边,两岸乔木耸立,枝繁叶茂,挡住了不少光线,望着黑黝黝的无波镜面,似蛊惑人踏入其中,他怔了怔,手中动作快过脑子,也许是下意识认为不过是画像而已。

    一沓画像砰的掉落,河面泛起了一阵水波,树影水蛇一样扭荡开来。

    纯净景象,怎能因一沓纸坏了美感,况且丢在这不是万全之策,要是飘浮起来,还是得追问。谭鹤没多作犹豫跳下河中,欲悉数打捞起来。

    正捞到一半,一道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谭鹤回过头见邓通立在石拱桥,俯视着他。

    他高声道:“无事,只不过日日听学,心中烦闷,便借着这冷流洗刷洗刷,我常如此很是管用,你要不要一起?”

    果然邓通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立马破功笑出声,刚开口笑就呛了一口河水,一摆动下肢,就发现一只腿猝不及防嵌进了杂乱的树枝中,他只得闭了气没入河中解绳索似的一点一点拨开,期间还不忘将画像揉成一团塞进胸膛,用衣服兜住。

    邓通只听到一声呛咳后久无动静,刚下了石桥回过头,却望见河面空无一人。登时目光一凝,想也不想,纵身跃入河中。

    谭鹤在水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他,却不清晰,正好要憋不住气,整个头浮出水面,一望河面,不远处邓通正试图向他游过来。

    但身子却似乎一点一点往下沉,谭鹤大惊,“邓通你不会戏水,下来作甚!”说着他整个人潜入水中,放平了身子,奋力往前一游,挣脱束缚,再往前见他紧闭双目,忙揽起他的腰,拖着上岸。

    一到岸上,邓通自行吐出几口河水,睁眼醒了过来。谭鹤见他无恙,半仰躺着松了口气,旋即把手伸进衣襟内一阵摸索,欲将已经散开,紧紧贴着皮肤的纸掀下搓成一团掏出来。

    这番上下其手的动作旁人看着实在是诡异,半响邓通道:“你做什么?”

    “当然是让自己,舒服一些。”随后谭鹤掏出一大坨湿哒哒的黄纸团,丢在草地上,“黏在皮肤多难受。”

    邓通:······

    “今日,我们两个差点就要提前去见祖爷爷了。”谭鹤转过身,对着邓通,“你轻功不是很好,为什么不练练水上飘?”

    “也对,你都不会戏水,更何况水上飘。”这番话并无嘲讽看轻之意,只是简单的分析,但若是当事人听着总会有些不服气。

    然而邓通面上无波无澜,只是淡淡望着河面。

    谭鹤看着他,忽然道:“你这个人实在是闷得很,但没了你我在蜀郡南安的这段日子,一定会少很多乐趣。”

    闻言,邓通目光闪了一下。

    周遭静谧一片,两人同时仰望着深邃的星河,却是两番截然不同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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