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招惹公子
过了五日,监学身有残缺之事不大不小的传了开来,这要是换作旁人早就传得不成样子,奈何监学乃是惊天神才,端雅君子,论谁瞧着也不会将他与残缺二字想在一起。
众人于他,是又敬又怕,平日里只是被他一盯,就觉如坠冰窟,恨不得立马跪地认错。
背地里还顶着被发觉的风险八卦的人,乃是另一种勇者。
“你说这叫一个离谱,听风就是雨,一点儿没把夫子教的莫论人非记在心里。”若不是吴尘知晓由头,也差点被有声有色的传闻给框进去了,此刻正为自个儿知晓真相而倍感良好。
外边日头太烈了,没得玩儿,谭鹤几乎整个人都趴在案上,神情萎靡,“吴兄啊,你不觉得这一天天的很是无聊么?”
刘浅道,“谭兄,你那五十遍规训抄好了?”这日日要听学,还不除却吃喝拉撒之外的时辰,不勉力抄个七日不可能抄完。
可他分明日日游荡,夫子讲学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画了多少夫子的人像,弄得不知情的都以为他极为好学。堂息时就出去掏鸟蛋捉松蝉,整个长林书院都被他摸了个遍。放了学更是带着他们一起,到处游玩,摔跤射覆,打石饮酒,样样正事不干。
这番下来,没个十一二日怎么能抄完?
众所周知,长陵书院有把学生关小黑屋的传统。两人有些担忧他因此被夫子关禁闭,没法带他们一起玩。
“抄好了。”
“真的?”
“我待会就交给监学看。”说着弯腰拿起桌案下的一沓写满了字的宣纸,砰地砸在案上。数量可观,看着并无作伪,两人才放下心来。
众所周知,监学行事极其刻板,从未姑息放水通融过,极其严肃冷厉,不讲人情,就是有半点弄虚作假,想蒙混过关也是丝毫不可能的。
几人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聊起了各类可怖的奇闻轶事,聊着聊着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过了两日傍晚放学,刘浅与吴尘正好走了,他正无骨鱼似的瘫在桌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书撞到了地上也不捡起来,散在脚边。
忽地觉着一道寒光钉在背上,不由得抬眼一瞧,一双白净的鞋面骤然出现,谭鹤瞳孔微缩,抬头,见到是谁后抹了把脸,“邓通,不带这么吓人的,你是鬼吗?一点声都没有。”
此人分明是鬼故事讲多了,自己吓自己。邓通冷声道:“姿态不端,心思也不端,需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一听这么一本正经的话,谭鹤甚觉好笑,挑眉故意道:“好啊,作为监学你不以身作则,竟然偷听,你可知君子慎独,不能因为没人敢监督你,你就听人墙角。”
分明是以谭鹤为首的一众人讲的过于大声,完全不顾及旁人,一惊一乍,悬念异常,即便如老僧入定般也无法当作真聋抵挡住全部喧哗,一丝不入耳。
邓通不语,却是冷冷瞧着他。
谭鹤不惧他,反而一脸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呢也觉着我讲的故事极其有趣,你想让我讲与你听,又不好意思直言,只能这么暗示我,对吧。”
还未待邓通反驳,他立马出声道:“哎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其实你想听就直说嘛,我又不会笑话你特意等着我。”
邓通道:“我不想听。”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不想听自然没有别的什么反意。”
这番话前半句像是对一个无理取闹的稚童无耐的妥协,后半句又在暗喻人家口是心非,外加谭鹤那惟妙惟肖的姿态,实在没法令人不恼火。
好在邓通修养不比一般人,只寒声道:“规训。”
“什么规训?”谭鹤明知故问。
邓通道:“罚抄,规训。”语气无波无澜,却含了沉沉的威慑之势,无端令人生寒。
见他都这么生气了,居然还这么能忍,到了这个地步还这么一本正经,谭鹤脑子一抽,忽然有心气他:
“啧啧,人都说你任监学向来秉公任直,不徇私情,为人是湛湛青天,绝对是云中白鹤,玉洁松贞,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因为想听我讲故事而威胁我,要我罚抄规训,简直是仗势欺人呐,你说你这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夫子知道吗?你爹娘知道吗?。”
邓通攥紧了拳,忍了忍道:“夫子让你罚抄的五十遍规训,今日是最后的期限。”
“哦,原来如此,早不说明白,你就这么想与我多待一会儿?磨磨蹭蹭的。”
分明是他自己磨磨蹭蹭,顾左右而言他。邓通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扭曲是非,厚颜无耻之人,气得脸都白了。
“喏,这是你要的规训,五十遍,一个字也没落下,得亏我这些日子废寝忘食,尽心竭力才抄好,可是一点都不掺假。”
谭鹤欲将那一沓规训递过去,然而邓通手中凭空竖起一根戒尺,咻地一声将规训压在案上,再一挑起翻开,一张一张地看,竟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片刻后,邓通抬眼问道:“为何笔迹不同?”
“要做到笔迹不同又有何难?”“不过你瞧,外面天色都暗了,要不是你耽搁了,我是愿意当面给你演示如何写出不同的笔迹,这也不能怪我是吧。”
言毕,他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往后一靠,嘿嘿一笑,“要不你就当我原原本本抄好了就行啊,反正除了你也没人会检查,况且我确实是写完了,不就是笔迹不同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等邓通回答,他又蓦地放下腿,身子往前倾,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放我走,我下次特地给你一人讲故事,这可是殊荣啊。”谭鹤说完很是自鸣得意。
分明是他自己迟迟不交,耽误了时间,却还要数落别人。
这一番颠倒黑白,外加意图强行贿赂,原本快要冷却的怒火已有复燃之势,邓通寒声道:“不需要。”
谭鹤眼珠子一转,继续明知故问,“什么不需要,你的意思是我不需要证明,规训是我自己一个人抄的?”
半响,邓通忍住怒意,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就证明。”
谭鹤见他气成这样,却乐颠颠的想:反正都惹人生气了,干脆就看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嘿嘿,挺有意思。
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他,继续搬弄是非道:“好好好,真是的,一会说不需要,一会说需要,猴子变脸都没像你这么快的······。”
邓通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啸道:“闭嘴,你写!”
于是,谭鹤憋着笑提笔,沾墨,一会儿笔走龙蛇,一会儿遒劲端方,一会儿飘若浮云,却写出六种大相径庭的字来,有的气韵生动,刚健质朴,有的鼠目獐头,面目全非,好看的字各有各的优胜之处,难看的字也是丑的不尽相同。
好与不好,截然不同。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相信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人分明能写的很好,却故意如此。邓通一向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肆无忌惮乱来,简直狂妄!
忽然,他板着脸,向前走了一步。
见状,谭鹤顿时警戒,摸了摸衣袖内侧的短刀。
然而邓通看也不看他,弯腰欲捡起掉落在地的书。
见此,谭鹤立马卸下警惕,笑嘻嘻道:“这本书里面可没有夹藏私货,你说你要什么,我给你,各式各样的都有。”
闻言邓通动作一顿,却仍是将书捡起放在案上,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那你捡它做什么,好吧,被你发现了,里面确实夹了一张鸳鸯覆水图,那可是我亲手画的,我会勉为其难给你看的,你用不着这样遮遮掩掩的。”谭鹤极其不要脸道。
邓通不知什么是鸳鸯覆水图,但却隐隐知道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谭鹤准确无误的从书页中取出一张图,抬头时却见邓通一言不发出了堂屋,吃了个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像是气得发抖,连脚步都乱了一下,没有同以往一般形成一条直线。
旋即,空中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顿时惊扰了院中树桠上的几只鸟雀,纷纷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屋内,谭鹤躬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瞧了瞧那张宣纸上,上面什么也没有。
他心道:不过就是一张白纸而已,也就只有他那么好骗了。
当晚夜空星光熠熠,璀璨生海。
翌日的艳阳如期而至。
正当堂息,谭鹤仰躺在粗壮的树杈之上,头枕双臂,手上不停抛着一根枝条,枝条在他手中流转舞动像刀剑,沙沙摇曳又像拨浪鼓。
像极了民间表演的艺人,甚至比艺人动作更为娴熟,手法更为巧妙,花样更多更奇特。
嘴上还时不时哼出几段不知哪里听来的民间小曲,及异域小调,惬意悠闲。
随意一转眼,从层层叠叠的树笼间隐约见了一人从树底下经过,定睛一看,隔空喊道:“监学~。”
这语调太过欢快,语气太过欢喜,邓通不由自主循声望过去,就见此人从高处一跃而下,落到身前,满脸笑意。他登时就绷住了脸,由于平日他也是这般冷面,谭鹤便全然不在意。
“我来帮你。”说着就往前一步欲夺过一半厚重的书简。
邓通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不必。”
谭鹤饶有趣味地看着此人抱着半人高的书简,那几乎挡住了半个头。“可是这么多,你一个人搬挺累的,分我一半正好。”
话间忽然出手,却一个不慎,大半书册哗啦啦滑落一地。
谭鹤:······“我不是故意的。”
此话不假,圆滚滚的书简堆在一起,他向来粗手粗脚,又是做抢的,自然就容易搞砸。但鉴于此前种种作风表现,令人不难以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邓通沉声道:“谭鹤!”
“在。”
“捡起来。”
“好,我这就捡。”谭鹤立马蹲下,将捡起来的书册一股脑堆在怀里,卷也不卷,乱糟糟的活像堆烂菜叶,期间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书册之上,留下半个鲜明的脚印。
邓通登时变脸,“够了,放下,你走。”
谭鹤不明所以,见他一脸怒容,只得咣当一声放在地下,“那我走了。”走几步频频回头,道:“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你走。”
于是,谭鹤走了之后邓通俯身一册一册捡起,一册一册卷好,一册一册叠好,一丝不苟,旋即抱起前往藏书阁。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夫子前脚进了堂室,后脚邓通就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口,众人心中惊奇,纷纷望过去,心道:“活久见。”莫过于白日见鬼,太阳西升,为人间一大奇景也,足以载入史册。
一时间皆被他一人吸引了目光,以至于他身后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都不知道。
得意学生在上堂前迟到乃是头一回,夫子蹙眉。
谭鹤正欲开口,邓通忽然道:“我自行按规领罚。”
闻言,谭鹤只得将辩解吞了下去。
这时夫子刚好瞥见了后边站姿不端的人,大为光火,肃然道:“都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落座,众人见了,心中更加疑惑,他俩怎么混一起去了?
其中要数吴尘好奇之意最盛,等不及下堂就掷出小纸条,欲问清楚,投掷出去才想起监学就在身后,往后一瞥,果然被截下。这时夫子忽然出声,吓得他立马正襟危坐,好在喊的不是他。
“谭鹤,我问你《左氏春秋》为何人所著。”
原本在走神的谭鹤怔了怔,极快反应过来道:“左丘明。”
“左丘明何许人也?”
“鲁国之附庸小邾国人。”
“孔丘与其渊源如何?”
“左丘明曾与孔丘一同前往周室,回鲁之后孔丘写出文字简明的春秋,而左丘明写出内容繁浩的左传。孔子曾视其为君子,以其为楷模,言与其同耻,日:“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冤而其友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这厢对答如流,众人都觉已然差不多了,换作他们一时半会还真答不到这么全,岂料夫子面色不虞道:“不错。”“但你当堂心神不属,眼观窗外,是为骄纵自满,你可认?”
谭鹤在心底啧了一声,面上却微笑道:“我认。”
“既然认错,就得改错。”“罚规训百遍,十四日之后交予我。”
“是。”
一个时辰后已是正午休憩的时辰,吴尘迫不及待地问道:“谭兄,监学为什么与你一同迟到了?”
谭鹤声情并茂道:“他抱着书册,我要过去帮忙,他不肯,我一动,好家伙,那书册哗啦啦掉了一地,然后我正捡着呢,他就特别生气,让我走。”
吴尘不假思索道:“坏了,你这次踩到了他的逆鳞!”
一听逆鳞二字谭鹤立马竖起了耳朵,道:“怎么?”
“他这个人有个坏毛病,就是极其珍重书籍,若要拜读必先焚香沐浴三日,斋戒三日。”吴尘摊了摊手,“看得比命还重要。”
谭鹤还未表态,一旁刘浅就道:“谭兄,你别理他,他就是夸大其词,不过嘛就是那么个意思,你以后见了他绕道走就是了,放心以他的为人是不会对你处以私刑的。”
“还有,你成了夫子头等关切人物,以后开小差什么的就想一想,别付诸行动。”
头等关切人物?谭鹤顿觉好笑,“就因为我迟到?”
刘浅斩钉截铁道:“不,我看夫子是怨你带坏了他的得意学生。”
谭鹤:······不至于吧?
“方才说到哪了?”
吴尘:“你说他让你走,然后呢?”
“我哪能真的走啊,但他又很生气,我就只能藏在附近,等他呗。”
吴尘打了个响指,“够义气!”
刘浅点了点头,“虽然够义气,但我觉得他肯定恨不得你离他远远的。”
一场暴雨后天气微凉,这日是长陵书院举办赛事的日子。
比赛马比射箭比武略,之后便是大家在综合榜上明争暗斗的排名。
往年,年年是邓通排在第一,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并自动把邓通排除在外,只看频繁上下波动的除第一之外的前十名。
今年有了谭鹤的加入,见过他的身手后,众人认为还是很值得赌谁荣获榜首,还未开始就翘首以盼。
第一局比得是射箭,靶子由近及远插在空旷的泥地上,谁射中靶心的箭越多越远,谁就获胜,然而靶心做的比常规小,别人射满了,自己就射不下,所以还比眼力速度和心性。
如若实力相当,为竞争靶心可以干扰对方的箭,不让其射中。
因为实力相当,输赢不定,其中惊险,好不精彩,是为一场赛事中最让人激动万分的。
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三十多个人同时站成一排,拉弓射箭,箭矢齐发,前赴后继,铺天盖地,颇为壮观。
谭鹤不按常理,一发就是三枚箭矢一齐呼啸直中靶心,但这有个坏处,按他的技巧手法要么全中要么全也不中,为了规避风险大多数人都会选更为稳妥的方式,那就是一次一箭,力求箭箭中靶。
邓通站的笔直,拉弓的动作也按最标准的来,一丝不苟,一发一箭,箭箭中靶,站在他身旁的人往往自认倒霉。
刘浅和吴尘两人实力相当,一直就是你追我赶,那架势明着要把对方比下去,日后好狠狠嘲弄对方。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噪动,认真比赛的人看也不看一眼。
谭鹤停手,望过去,原来是一人为了赢得先机,频频阻断比之能力之下的人的箭,引得周围的人不满。
那人却一脸风轻云淡,脸上还带了些许倨傲,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有任何不妥。
似乎他只不过做了旁人想做,却怕被人置噱而不敢做的事。
胜利既是正义,明晃晃地写在他的脸上。甚至还赢得先机后,脸上带着对败者的嘲弄轻蔑。
一旁的人频频退败,将箭移开靶心对准了那人的箭矢,试图同样干扰对方,然而一箭出去却射偏了。
傲气少年瞥了一眼,目光如刀像是在看一只试图反抗的老鼠。
一旁的人偏过身去,心中一气,再是一箭,然而乱了方寸,那箭居然朝着那傲气少年射去了。
眼见箭矢朝着胸口袭来,少年却来不及挡当即愣在原地,千钧一发之际,谭鹤瞬移到少年面前,在离他胸口一寸时抓住了箭矢。
刚好比赛堪堪结束,许多人都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有惊无险后纷纷议论了起来,在问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有人的野心像野猴似的满地乱窜,打翻了东西自食恶果呗!”
原本又惧怕又愧疚的失手少年,正松了口气,听到这句不免尴尬无措了起来。
傲气少年听到辛辣的讽刺,登时怒火升腾,冷嘲热讽道:“呵,太过无能的人往往抱成一团,同仇敌忾,眼见要输不仅要杀人,还要反咬一口,无耻程度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果然弱者就是卑劣,可笑至极!”
不明所以的人听到这句一阵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啊,不管怎么样,意图谋害就太过分了,再怎么样输不起,也不能连基本的德行都不遵守了吧。”
失手少年登时就白了脸,低着头,这时原本在瞭望台监督赛事的师长走了过去,严肃地让少年退出之后的赛事,以作惩戒。
少年红了眼,艰难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是很看重这场比赛的。
一群人走到少年身边,纷纷安慰他,并时不时指桑骂槐,讽刺几句,至于骂的是谁不言而喻,少年缓了片刻,似乎是稳定了情绪,张望四周,看到谭鹤后有些难为情的说了声谢谢。
谭鹤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邓通的身旁,见状报之以微笑,侧身问道:“监学,你怎么看那人?”他说的是那个傲气的少年。
邓通道:“他没犯规。”语气平板,面无表情,看不出立场。
谭鹤颔首,“是啊,他没犯规,没人规定比赛,不可以干扰在自己能力之下的人,抛开这些有野心不该被鄙夷,为了赢这么做无可厚非,只是在人情上不可避免的有所欠缺。”
他明媚一笑,“果然是得此失彼,不过为了咱俩的友谊,我是绝对不会在比赛中和你针锋相对的!”
邓通冷声道:“我与你无甚友谊。”
不远处刘浅和吴尘互相对骂时,停了下来,看向他们,深深觉得谭鹤脑子缺根筋,想要过去拉他走,却又碍于邓通冰冻三尺的气场而不敢靠近,只能干瞪眼,用智慧的眼神提醒他不要犯傻。
谭鹤一笑,“你们眼睛进沙子了?”
两人登时变得面无表情:······
这时,一道凝练的声音缓缓报起了比箭的排名,从第十的顺序开始报到第一。
每报一名,都有热烈的掌声叫好声响起。
第六是吴尘,第五是刘浅,两人的成绩相差一箭。
第三是王愧,是方才那个傲气少年,报到他时虽也有掌声,但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王愧处之泰然,目光直直投向漠不关情的邓通,神色不明。
第二是谭鹤,众人虽可惜他没得第一,但也激动地给他鼓掌叫好,呼声震天,气氛最为热烈。
报到第一时,热烈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只有稀稀拉拉,犹犹豫豫的声响,活像被鬼掐了脖子掐了手,大多数都十分默契地装鸵鸟。
不是他们不想鼓掌,是不敢鼓掌啊!一看他那张严肃冷硬的脸,立马就觉得自己是在制造噪音,而不是在捧场祝贺好吗!
唯有谭鹤鼓掌鼓地最为卖力,最为响亮,在断断续续的响声中显得很是突兀,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比自己得了名次都更高兴,实在是太刻意了。
邓通看他一眼,继续面无表情。
众人:······
这算不算是好心办坏事?好尴尬想钻地洞怎么办?
在之后便是比赛骑马了,宽阔且长的跑马场上,师长给每人随机安排了一匹健壮的马。马场上放置了各种各样的障碍物,堆得一人高的板子、横长的栏杆、滑溜溜的巨石、忽然出现的帷幕、隐藏在低处的长绳,奇形怪状的集合物等等······
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放置物的距离也是毫无规律。
比赛比得是闯关的数量,赛马的速度,应对突发状况的反应力,面对障碍物的判断力,跨越过去的勇气,驾驭马匹的能力,臂力腿力,以及老生常谈,万年不变的心性。
难度极高,每年走到终点的都寥寥无几,能到路途的一半就已经算是身手不错了,更多的是没过几关被摔下马,轻则皮外伤,重则摔断隔壁腿。
对此,谭鹤兴致勃勃,总算是认真了起来。
一声令下,群马齐出,轰隆隆,震得地动山摇。
骑在马背上的人很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快意,好似自己无所不能,所向披靡,这种时候最容易高估自己的能力,碰上障碍物一个热血就往前冲,很容易导致马前失蹄。
谭鹤这时行事带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冲劲狠劲,却不是一昧的热血上头,反而能够精准且快速地作出判断,并且能够近乎完美的跨越障碍,除了他在马背上各种惨不忍睹的姿势外,也没什么好置噱的。
相比之下,邓通则更加沉稳,面对十万火急的状况,有泰山压于顶而不乱的从容,奋勇前进频频战胜时,姿态也不失端方,似乎胜券在握,却也能够做到及时的悬崖勒马,在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十分难能可贵,独树一帜。
马场上时不时一阵人仰马翻,呜呼哀哉,听的人心中紧张万分,心态不稳更加容易出错。
两边的人马物飞速向后退,简直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谭鹤此刻双腿夹住马腹,一只手有规律地抚摸马脖子,这时一根粗麻绳骤然出现,谭鹤用手轻轻一拍,马儿前蹄一跨后蹄一蹬,硬生生是飞出好一段距离。
策马奔腾,两边的事物飞速往后退,不多时横在路面的巨石似乎拔地而起,呈压倒之势袭来,谭鹤心中一动却不缓速,双手一拉缰绳大有要把马儿提起来的架势,忽然马儿在空中跨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悬在巨石之上,下一瞬直直落地,马不停蹄地往前冲,周身气势全开,极为凌厉诡谲。
谭鹤在首,邓通稍次,王愧则落在邓通后面。
不知何时,王愧和邓通齐头并进,两人一同闯过遮挡视线的巨大帷幕,这时,前方两边堆的二人高的厚木板忽然往下倾倒,通向前的道路越来越窄。
邓通停马,一跃而起,王愧心神一凛,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的路,竟是毫不犹豫地往前冲,似乎要赶在木板全部塌下来之前冲过去,占得先机!
王愧眼见离通过还有一步之遥,心下大喜,然而正在这时变故横生,顶端一块木板往下砸开了一根固定巨柱的铁棒,巨柱迎面倒下,飞沙走石卷起一阵戾风。
巨柱黑压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王愧瞳孔骤缩,马匹受惊连连退避,却避无可避!
不过一瞬巨柱离王愧的头只一寸距离,十万火急之际,邓通骑马赶到竟是一脚把巨柱踢开!
之后看了一眼被马掀翻在地的王愧,王愧不等邓通开口便一骨碌站了起来,目光沉沉,不见死里逃生的喜悦。
邓通见他无事,便纵马继续往前。
场外高台的人看到这一幕,议论声沸顶。
方才,木板倒塌时一块厚重的板子从最顶端跌落疾速往下砸,正当他们以为两人会被砸成肉泥时,邓通跃起单手握住厚板的边缘,与此同时王愧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下一瞬邓通一甩,厚板撞到墙壁裂开的同时,他也落到了马背上,旋即马匹一跃跨上板堆。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邓通刚甩开厚板,几乎是无缝衔接踢开巨柱。
其中惊险自然是不消多说的,他们在场外观看的人个个心跳如雷,频频倒吸凉气。
刚一缓下来,就听到有人说,“我就说这种人为了赢,不择手段,在危急存亡之际都能让监学一人顶着,自己跑去抢占先机,可还不是摔了个狗啃泥,还要让刚劈开板子的监学,赶去救他,真是厚颜无耻,自私自利。”
不等有人附和,他们的目光便齐齐投到场内谭鹤的身上,齐齐怔住。
这回往下倒的是数以千计的竹竿,铺天盖地,前赴后继,砸得泥石溅起,巨响连连,周遭的事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简直是险象环生,危如累卵!
邓通落在他后面一段距离,望着眼前的一幕,神色极为肃穆,策马绝尘,聂影追风,似乎要前去营救。
这种状况始料未及,但若是往后退兴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观赛的师长早就坐不住,骑了马风驰电掣地往场内赶,不过片刻便只剩下一段距离就要赶上了。
然而,谭鹤竟是不退不躲,反而抽出衣袖内侧的短刀,直直迎了上去,一一劈开紧锣密鼓砸来的竹竿。
正当在他劈开一根砸向他头颅的粗壮竹竿,喘息未定时,不远处的墙竟是直往下倒,势不可挡,他心下一狠,双腿一夹马腹,手中刀光一凛,瞬间出了十几招,招招雷霆万钧,刀风凌厉,势气犹如排山倒海,硬生生在粉身碎骨前劈开一道路来。
在墙彻底倒塌前的一瞬,不怕死的往前冲,竟是一掌把墙劈开了一道裂口,冲了过去。
众人只见浓烟滚滚,不见人出来,心中大骇,“完了,人没了!”
耳后生风,轰隆隆的崩塌,发生在谭鹤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他整个人被淹没在了滚滚的烟尘中,被呛的想要剧烈咳嗽,喉头一窒,却咳不出声来,冷不丁的手臂被人紧紧抓住,他心中一惊,竟是咳了出来。
浓烟散去,伴随着众人的兴奋高呼,邓通脸上却如万年不化之寒冰,两相对比下无比瘆人。
吴尘和刘浅随后赶到,见到这一幕,吴尘脱口而出道:“监学,有什么事可否稍后问责,谭鹤现今状态不大好。”
闻言邓通一怔,冷冷地放了手,立在一旁,缄默不语。
谭鹤下马落地,稍稍踉跄,刘浅一把扶住了他,“怎么样,哪里受了伤?”
谭鹤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事,缓一缓就好。”
刘浅见他灰头土脸,欲言又止,“谭鹤,你不要命了,那样都敢往前闯的。”
谭鹤还没回话,吴尘就道:“那种情况别无选择,往前冲也许能获求一条生路,他才刚脱险,你就不要说这样的风凉话了。”
刘浅一怒,“狗屁,他活下来了你就说往前冲也是一条生路,就你会放马后炮,他要是没活呢?”
“刘浅,咒人没活,你是不是有病!”
“你他娘的还咒我有病呢,重点是什么咒不咒人吗?蠢狗!”
“卧槽,你骂我蠢狗!?”
“操什么操,你操谁?”“不是说好吵架不准骂脏话吗?”“你被驴踢了?没开智就算了,还这么健忘。”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赶到,思索良久不发话的师长,蹙着眉似乎是觉得他们聒噪,重重道:“你们两个够了,这件事乃是突发意外,非为比赛所定,准备事宜的人会受到应有的惩戒,午时过后继续下一场,都出去吧。”
邓通眉峰一拧,未多话,牵马离开。
谭鹤起身,任由两人扶着他出去,走到半路肚子适时的咕咕咕叫了起来。
于是三人肩并肩,一齐踏入食堂,一齐拿起筷子用饭,一齐风卷残云放下饭碗,一齐腆着肚子勾肩搭背,挤出食堂的门,不管四周各种各样的目光。
刚一走远,吴尘便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谭鹤沾你的光,这就是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感觉吗?”“不错不错,挺好挺好。”
刘浅嘲道:“又不是瞩目你,你嘚瑟个什么劲?”虽是这么说,但面上还是蔓延着喜悦。
这时邓通经过,冷冷地瞟了他们一眼,吴尘顿时卡住了笑。谭鹤却毫不在意,折了细枝条剃起了牙。
三人不回室内休憩,反而寻了阴凉隐蔽处一躺,躺到叮叮叮的敲钟响声才起来。
比赛开始,他们三人算是姗姗来迟。
人已全部到齐,为首的邓通总是面色平静而肃然,在众人的目光洗礼下从容不迫地步上擂台,这便是比武了。
谭鹤往四周梭巡一圈,围起的高楼之上多了六个监督赛事的青年。
邓通宣读完比赛规则,便念了对赛的名单。
两两一比,刚好都能组成一对,吴尘和刘浅比,谭鹤和邓通比。
众人一听谭鹤要和邓通比,不由得纷纷把目光投向谭鹤。
吴尘见状,“谭鹤,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虽然你此次一鸣惊人,但比起年年霸占榜首的监学,他们还是更偏重他,何况你本来不选他,你也能如愿和他打。”
谭鹤虽然不久前从长陵书院的院长那知道来了个大概,却还是很好奇,“为什么?”
刘浅:“因为有一次没人和他对战,他便提出和所有人对战,但若不想也不强求,因此几乎形成了定规,往后年年如此。”
谭鹤:“这和我选他作为对手有什么关系吗?”
刘浅当即道:“谭鹤你是不是傻,你要是主动选了他,你就等于一个人和他对战,输了有人会耻笑你打不赢还非要出风头,赢了会好一些,但他们那么多年都没打败过他,你赢了就是在打他们的脸,他们是想他败,但也希望他不要败,反正大家都打不过,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的失败是能力不足。”
谭鹤颔首:“我懂了,你们和他打过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废话!”
谭鹤笑嘻嘻问:“怎么样?”
两人一脸严肃:“败了。”
谭鹤乐得没边,一脸不意外,“我想也是。”
两人想揍他的心,蠢蠢欲动。
谭鹤笑道:“那我要是输了你们会耻笑我吗?”
刘浅狠狠嘲讽道:“哈,你输了可真是意料之内的事,谁叫你非要往前凑。”
谭鹤一笑,“那我要是赢了呢?”
吴尘大喜过望:“谭兄果然是如我所想,是万里挑一,凤毛麟角,独步天下的人才,真真是超凡脱俗的天之骄子啊。”
“我知道了。”恰好这时邓通念完名单,比赛开始。
谭鹤一改懒散,作严肃状,走向前方,似乎是要去慷慨赴义。
吴尘被他一本正经的样惊住了,“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与他组对手?”
谭鹤回过头,嘻嘻一笑,“年年无人主动和监学对战,他以一己之身对抗那么多人,然而别鹤孤鸾,怎么能行呢?”
说罢,不管两人是什么表情,转身走到了邓通面前。
吴尘一脸复杂,迟疑道:“我怎么感觉他方才那个回头很骚气。”
明知人家对他爱搭不理,他还要往前凑,这不要脸的程度简直是无人能及,刘浅面无表情,“别管他,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那厢谭鹤和邓通已经打了起来,这厢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默契出手,针锋相对,互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