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肃州军营。
钟君耀立在自己的军帐内,看着一众仆从端着红绸、香烛和大大小小的木箱,装点着这座简易的帐篷。
就在几天前,帐内仅仅有一张铁床和用来放置奏报的桌案。朝廷拨款吃紧,即便是将军的营帐,一应器具也均是最简易的。但是婚期将至,好歹是娶妻,于是将士们在钟阳的吩咐下开始置办起“婚房”。
钟阳亲自指挥众人在地上铺起织金红绒地毯,姚玉也来帮忙,一时间暖红的底色铺陈开来,一眼望去竟是让灌着寒风的营帐内有了丝丝暖意。
钟阳看着木然站立的钟君耀,又看看一旁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的姚玉,心里直叹气。
胡太夫人远在京城,钟君耀母亲早逝,婚事没有家中女人负责筹备,重担便落到了他身上。可怜钟老将军一生横刀立马,结果在亲生儿子的婚姻大事上磕磕绊绊。
怪他以前让这孩子成长得太无忧无虑,碰到人生路上第一次不顺心意的大事,没跳起来造反已经算是惊喜了,还是不要指望他能对自己的婚事上心。
军帐外,两名一高一矮的将士一人捧一只大木箱,走在雪地里窃窃私语:
“这好日子就要临近了,小将军怎么看着不大高兴?”
“兴许是让沙匪闹得吧,这个节骨眼上谁有心思成婚……”
“未必,我现在就特别盼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
“这话您在我这里说说就得了,可千万别让老将军听见……不过我也觉得奇怪,自打圣旨下来,婚书和聘礼都是老将军亲自准备的,小将军问都不问,我瞧着倒像是……对那未过门的公主不满似的。”
“那倒不至于!”高个子那位已经娶了妻子,自诩在感情方面比眼前这位年轻人老道,奋力从木箱底下抽出一只手晃了晃,故作高深道,“小将军和馥琅国公主连面都没见过,无冤无仇的,不满谈不上,我看多半是迁怒。”
“迁怒?”
“是啊,”高个头朝里面努了努嘴,“你没听说?咱们将军早就心有所属了,却被逼着娶一个陌生女子,心里能好受嘛!”
“什么好不好受?”
年轻人正要开口,一道微冷的声音传来,钟君耀突兀地走出营帐,正一脸淡漠地扫视着他们。
两人顿时一激灵,高个头忙胡诌道:“回禀将军!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快到中秋了,和小兄弟聊起来,一时有点感伤……”
钟君耀隔着帘子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在听到“中秋”二字时收起了一团乱麻的心思。
他抬眼望月,略微一顿,问道:“天狼将军还有几日才能抵达?”
那高个头在赤明军中也算有个不大不小的军衔,正是负责与西北各处赤明军联络的,因此得以掌握李云鸿的动向,当即答道:“将军刚离开凉州,想必再有个三五日便到了。”
钟君耀嗯了声,寒风携着霜雪从他的衣袖间擦过,越发衬得那笔挺的身影有几分肃穆的味道。
“既如此,便着手安排人接应,还有要划给天狼将军的兵马,这几日加紧训练,不得怠慢。”
高个头俯首称是,钟君耀侧过身子给他们让路,那神情就像是来旁观的路人,身后的营帐仿佛也不是他一连住了几个月的老地盘,而是一堆用布和木架临时搭起来的棚子。
两人把盛满胭脂水粉和金银首饰的箱子放下,正要折返,钟君耀又叫住了他们:“天狼将军身边有哪些人?”
高个头有些莫名奇妙:“都是一些随行仆从,还有千机卫天梁门的人……”
钟君耀抬了下眼皮:“天梁门的人?”
高个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得一旁的小年轻越发困顿了。
钟君耀动了动唇:“天梁门的人中可有……”
两人都垂着头等他问话,谁知过了半晌,却没有下文了,高个头大着胆子向上一瞥,只见钟君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摆了摆手,背过身去:“罢了,没什么,退下吧。”
两人忙弓着身子走远,直到走回他们自己休憩的营帐,年轻的士兵思考了一路,早已忘了小将军最后一句话带给他的困惑,而是煞有介事地开始分析:“将军果然是腹背受敌,不然也不会催问我们天狼将军的行程了。”
高个头对这个新兵的态度十分不满:“你这话说得像那天狼将军能力挽狂澜似的,凉州卫那一仗有多少弟兄们因他而死!等等……你说什么腹背受敌?”
“难道不是腹背受敌吗?外有沙匪,内有奸细,现在连媳妇都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
“等会,你把最后一句话说清楚!”高个头瞪大了眼睛看他。
“媳妇……?”
“不是这个!”
“奸细?”
高个头急了:“不是说赤明军里没有奸细吗?怎么还说这种话!”
年轻的将士摊了摊手,很多很多年过去后,高个头都无法忘记他当时那副稀松平常但言如惊雷的神情:“我昨晚亲眼看见了,他进了姚副将的帐篷。”
从凉州到肃州去,需经过护城河那一头的密林,密林纵深幽远,穿过此地在行经兰县,便是真正走到大漠中去了。傅汐月背着行囊走在前头,打开水壶抿了口水,归雁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边担心着傅汐月的身体,一边欲哭无泪。
“好啦,东西丢了就丢了,路上再买一些就是了。”傅汐月安慰道。
她们启程没多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伙劫匪,幸而那群看似壮实实则虚张声势的彪悍头子不成气候,她们没受什么伤,就是一时不察被偷走了东西,归雁为馥琅国新娘准备的贺礼消失得无影无踪。
归雁仰天长叹:“那些东西里可是有我在集市上挑花了眼才找到的翡翠孔雀大红裙,我都没舍得买给自己穿!”
傅汐月心道就那套红绿配色的裙子也只有你这种惊奇的审美才会视若珍宝,但她没好意思直说,而是顿了顿:“别急,等咱们到客栈,我教你制香,自己做的东西用来做贺礼,虽说不贵重,但好歹也是一番心意。”
归雁眼睛一亮:“你还会制香?阿月,你果然是除了医术女红厨艺之外什么都会!”
傅汐月:“……那我不会的确实挺多。”
归雁却转瞬间又苦了脸:“可是制香要用到蜜蜡和鲜花,蜜蜡还好说,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鲜花……”
归雁絮絮叨叨地边说边走,前面的傅汐月突然顿住脚步,她比傅汐月矮半个头,便一不小心磕在了她肩膀上。
“怎么了?”
傅汐月转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密林深处发出极轻微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一簇簇黑影接连闪过,在树丛间错落有致地布成一张网,正缓慢地向她们移动。
归雁伸手要拔出腰间的弯刀,却被傅汐月制止,只听她低声道:“听我说,把你的吊坠给我。”
归雁:“?”
她不知傅汐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点头照办,趁着傅汐月挡在她身前,将脖子上的吊坠摘下来,塞进她手里。
黑色的网逐渐靠近,傅汐月又说道:“一会儿打起来,意思两下就行,不要杀人。”
归雁:“??”
她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出声问个究竟,那群黑色的身影似乎得到了某个指令,突然整齐地从树林中窜出,腾空而起,一群高大的蒙面男子各个手持石斧和利刃,劈头盖脸地朝她们劈来。
傅汐月高喝一声:“这里交给你了,我先撤!”
归雁:“???”
傅汐月话音刚落,拔腿就跑,归雁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尚未来得及叫喊,一把斧头落在脚边,她立刻抽出弯刀抵挡下一轮攻势,一脚踢开手持利刃的蒙面人,又抬手给另一个冲上来的家伙来了个过肩摔。
归雁彻底惊呆了,完全依靠本能战斗。她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正面迎击这群不速之客,但这些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一个个身形健硕又擅长快攻,让她应付起来有些吃力。然而她也很快发现,他们似乎对逃走的傅汐月并不在意,无人去追,所有的攻击都只是冲自己来的。
她渐渐开始明白傅汐月的用意,谨记着她交代的话,僵持了数息之后,在缠斗中露出两分颓势,一阵刀光剑影闪过,她的弯刀被踢飞在地,归雁顺势跌坐在地上,背靠树桩喘起粗气。
众位蒙面人立刻把她围成一圈,其中一位眼皮上刻着刀疤的男子明显是他们的首领,蹲下身拽过她的衣领,突然皱起了眉头:“你的吊坠呢?”
果然如此!归雁心念电转,哆哆嗦嗦道:“什……什么吊坠?”
“妈的,上当了!”刀疤眼狠狠啐了一口,起身吼道:“一定在那个逃跑的丫头身上!追!”
“老大,那这个人……”
“先别管了,吊坠要紧!”
一行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汹涌地朝傅汐月逃离的方向扫荡而去,不过片刻,四周便又恢复了寂静。
归雁抚了抚心口,脑子里想着接下来阿月那边估计要完蛋,这时树桩后面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归雁骇然失色,募地回头,竟是傅汐月从身后走了出来,笑着眨眨眼:“辛苦了,你做得很棒。”
归雁喜出望外:“快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再跟你说,”傅汐月拉起她,“我们快走。”
归雁跟在她身后跑起来:“他们找不到你,会不会又追回来?”
“会。”
“那我们逃到哪里去?要不要找帮手?”
“不用逃,也不用找帮手。”
归雁一愣,好不容易连上的思路又断了:“那去做什么?”
傅汐月拉着她快步在丛林间穿梭,枝头的积雪在泥土的抖动下簌簌滑落,两人宛如林间雀跃的精灵,踏过斑驳的树影与枯枝残叶,少女清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回客栈,教你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