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翌日清晨。
李云鸿跪在卷云阁门外，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他跪了一夜，大门依旧紧闭，残枫扫过，高耸的楼阁伫立在一片雾霭中，满目苍凉。
昨天夜里，蓝沁看着展黎和归雁一行人将昏迷中的李云鸿与傅汐月带来，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经过彻夜不休的救治，李云鸿平安醒来，而傅汐月依旧命悬一线。
阁主亲自出手，很快便明白傅汐月是替李云鸿承受了伤害，蓝沁倾尽功力为李云鸿除蛊，抑制住龙脉的暴动，却终究晚了一步，傅汐月的身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
她惊怒交加，进入卷云阁的藏书库，当年她为了了解转轮瞳，寻遍天下奇书，可以说她是这世上除了傅汐月和已经不存在的云尧宫之外，最熟悉转轮瞳的人。
归雁担心傅汐月，自告奋勇为蓝沁打下手，两人在藏书库中翻看了一天一夜，才得知转轮瞳的另一个用途。
蓝沁一时如鲠在喉，她不能去否定傅汐月的选择，却不妨碍她对李云鸿的愤恨。
她摔下手中的书，揪紧李云鸿的衣领，将傅汐月瞒着他做过的事情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还包括三年前的安南旧事，李云鸿害得她的女儿名节尽毁。
李云鸿从未想过他与傅汐月竟有那一段往事，当即像被鬼魂吸干了精魄，浑身僵硬。
对他来说如过眼云烟的一件小事，竟差点毁了她。
难怪那时她对自己有着说不出的敌意，还骂他是负心汉……
“阿月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见了你！去他妈的龙脉，老娘女儿的命都要没了！”
卷云阁众弟子纷纷感受到乌云罩顶的窒息，阁主从来都是干练大度的人，何时有过如此盛怒的时候？
蓝沁说着说着，似乎是感受到了绝望，逐渐泪流满面：“我用了十五年才找回来的女儿……”
李云鸿面色死灰，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傅汐月，一语不发。
良久，他的神色一点点归于平静，对蓝沁磕了一个头：“只要能救她，阁主尽管吩咐，云鸿愿以命换命。”
蓝沁冷声道：“你想得倒简单！卷云阁内天下奇药应有尽有，若连这些都救不了阿月，要你的命又有何用！”
一旁随李云鸿一道跪下的展黎四人也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可他们哪里懂得比蓝沁多，甚至因为蓝沁说出这种话，隐隐觉得傅汐月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卷云阁众人充斥着怨恨的目光全都压在李云鸿身上，蓝沁的怒骂声如天雷滚滚，在耳畔轰鸣。
蓝沁说了许久，不见李云鸿有任何反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起又窜了上来，心想着要不把人干脆拉出去棍棒伺候，这时李云鸿却缓缓开口了：“或许有一个办法。”
蓝沁显然不信：“什么？”
迎着满屋惊惧的眼神，李云鸿道：“傅姑娘是以内力在自己体内设下了龙脉之引，承受了我的龙脉之力，晚辈想用同样的办法，将傅姑娘体内承受的那部分力量拿回来。”
蓝沁立刻否决：“阿月是因为有转轮瞳的加持才得以办到，你如何能行？”
李云鸿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允许晚辈一试。”
的确如此，傅汐月因庄氏事先在体内设下的结界，万幸之中保住了性命，人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要是不想让她一辈子沉睡，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晚辈可以保证，不论做什么都不会伤及傅姑娘的性命。”
李云鸿的话掷地有声，蓝沁从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认真地打量李云鸿。他的眼眸中没有被众口指责下的恐惧，也没有追悔莫及的懊恼，而是坚定又真诚。
这一刻，在他眼中什么都不重要，他只在乎该如何让傅汐月醒过来。
蓝沁有所触动，她最终颔首，让一众人撤出门外，自己坐在桌前看着李云鸿。
李云鸿坐到傅汐月床边，亲自扶起她。
少女额头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又添数道新伤，李云鸿此刻坐近端详她的脸颊，方才镇定的模样在顷刻间坍塌，眼眶顿时充斥了泪水。
他握紧拳头又松开，轻柔地将她的头摆正，以食指点在傅汐月的眉心。
这次换做是李云鸿向傅汐月输送内力，两人的气息在无形中再次紧密交缠，但这一回，却是李云鸿的内力霸道地入侵，在一阵求索过后，将傅汐月体内遍布全身的龙脉之引渐渐缩小，汇聚在他的指尖。
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却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李云鸿极有耐心，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傅汐月身体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果然同他料想的一样，既然傅汐月用这种办法连接了他们之间的血脉，那李云鸿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动用转轮瞳的力量，以同样的方式，解除她身上的龙脉之引，让一切恢复如初。
渐渐地，他的气息不再强势地探索和掠夺，而是变得柔和。他闭着眼，可以感受到傅汐月体内血脉的变化，难舍难分的两股气息逐渐分离，李云鸿将内力回收，随着傅汐月一声闷哼，两人俱是呕出一口鲜血，他立刻收掌，至此便大功告成。
蓝沁急忙上前查看，傅汐月虽然吐了血，脉象却平稳下来，身体各处恢复如常，接下来的苏醒便只是时间问题。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云鸿，真让他成功了？
她一时百感交集，这才注意到李云鸿的嘴角也在渗血，便递了块帕子给他。李云鸿不在意地笑了笑，先是亲自帮傅汐月重新躺下，盖好被子，然后才拿起手帕随意擦了擦嘴角。
蓝沁皱眉看着他，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都做了什么？”
李云鸿道：“没什么，一切如晚辈方才所言。”
他从榻上下来，将位置让给蓝沁，蓝沁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抚了抚心口。
李云鸿轻声道，“姑娘元气大伤，身体要想彻底恢复，恐怕要以年计。晚辈此行去肃州便不带姑娘同行了，让她在卷云阁休养，您看如何？”
蓝沁点头，她正有此意。朝廷的旨意先放一边，女儿的身子最要紧。
她的目光在李云鸿身上来回探寻，从告知真相到现在，此人从最初的备受震撼，接着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至最后又成功救回了傅汐月。
大厦将倾之时依然可以振作，的确为人可靠。
李云鸿坦然地迎接着蓝沁质询的目光：“待西北战事结束，晚辈会回来接她。”
“什么？”蓝沁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一丈，忿忿道：“你是嫌自己害阿月害得不够多吗？！你在她身边只会带来危险！”
“不。”李云鸿说道，“或许之前，的确如此。但晚辈如今肯定了一件事。”
蓝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李云鸿神情冰冷，眸中却好似燃着两团火，看向傅汐月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我会护着她，只要我足够强大，我之身侧，就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蓝沁观察着他的表情、姿态、甚至是声音的回响，似乎渐渐懂得傅汐月舍命守护这个人的原因。
但她还是问道：“你如何能够证明自己足够强大？”
其实她是知道的，漠北站户之子的李云鸿，本该是默默无闻的一介草民，最多模样生得好看些，将来能寻个不错的妻子，但是他在叶霁这腐败不堪的山河中撑起一方天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能力其实并不需要被刻意证明。
但她觉得那是面对天下人时的李云鸿，而对傅汐月，他需要另一种意义上的强大，亦或是执着。
李云鸿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晚辈会等傅姑娘醒了再走，在这之前，阁主可以向晚辈提任何要求。”
蓝沁深深颔首，她打量片刻，忽然道：“既如此，出去跪着。”
不是甚么难如登天的刁难，但也没说要跪到什么时候，蓝沁的用意很明白，不需要你轰轰烈烈地证明自己的赤子之心，向我展示你的毅力足矣。
李云鸿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迟疑，转身便走。
蓝沁看着他的背影微怔，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
她一早便知道在傅汐月心里，李云鸿与旁人不同，憧憬、执念又参杂着怨恨，她不是没想过快刀斩乱麻，但阿月的做法让她发觉，这份感情在她看不到的日子里已然多出了许多更为复杂的情愫。
一旦生情，便会挥之不去。李云鸿确是良人，她方才的所作所为，都是故意拿话激他，让她稍感安慰的是，李云鸿的表现并未让人失望。
展黎得知李云鸿在阁外跪着，当即抱着件狐裘斗篷跑出来。
李云鸿不接，只让他回去。
空中飘起细雪，落在他肩头。展黎快要急出眼泪：“公子，您真的用那种法子救了傅姑娘吗？那、那龙脉是不是要……”
李云鸿淡淡一笑：“如今我也不好说，我毕竟没有转轮瞳，不能完全借助它的力量，解开龙脉之引必须还是要调动龙脉本身。如此一来，就相当于龙脉受到强行刺激，它早晚会觉醒，只是时间问题了。”
展黎十分慌乱：“万一有不测……”
“别这么想，”李云鸿道，“说不定也是好事。”
怎么可能是好事！他们几个觉醒了神兽血脉，不见有一人完好无损。
李云鸿却不在乎，只说道：“回去吧，若你能去看看傅姑娘，待她醒了，便告诉我。”
“可是……”
“去吧，我放心不下。”
展黎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李云鸿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是的，心情。他眼中的公子，永远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私欲，无论面对何种困难都面不改色。但如今的他，也有了会“放心不下”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公子开始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展黎不再说话，转身去了。然而走了没多久，展辕、展墨、展白纷纷前来，这下李云鸿再没有由头赶他们走，几人一言不发地跪下，彼此会心一笑。
李云鸿无奈地摇头，也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笑意。他保持着笔直的跪姿，开始思考到达肃州之后该如何行事。曾经他没想过要争兵权，也不再指望回漠北。但是从此刻起，他必须谋划起来，不仅要洗清冤屈，还要重掌狼烟军，让自己真正立于不败之地，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哀戚的神色从他脸上逐渐消退，深埋在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坚定从容。
蓝沁隐在墙角看着，目光专注，仿佛雪中跪着的不是被她训斥过的青年，而是一位百折不挠的战神。
方才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蓝沁心神震动，一时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孩子啊。
蓝沁痛苦地闭上眼，在心中祈祷，若是这世上真有诸天神魔，不求苍生太平，爱情也好、友情也罢，请给这些坚强的孩子一点慰藉，让他们能够彼此支撑着，迎接腐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