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北斗挂西楼 > 线长线短

线长线短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洛阳人都知道,城西白马寺旁边的桃林是关押投降来的汉国皇帝和吴国皇帝的禁区。

    在洛阳方方正正的宫城之外,环绕着形状不规整的外城,主要由百姓居住,叫做外郭城。出宫城一路向西,西阳门至西郭城门的中间,一共有十里路,这一块区域被称作西外郭城,座落着著名的白马寺和梁冀园。

    董卓乱后城郭破碎,太康年间以来,仍有超过一半的郭城荒芜废弃。在西郭城一望无尽的原野之间,在前汉西苑旧殿的基础上,朝廷修整出了两处府邸,作为远道而来的两位伪朝皇帝的栖身之处。一道从北至南的涓弱小溪将这两处府邸分隔开,小溪东面是刘禅曾经的居所,刘禅死后,他的妻妾依然居住其中,称为安乐公府。西面则是孙皓的房子,孙皓和他的正妻,以及十七个儿子被安置在这里,称为归命侯府。

    两座宅院的外围散落着十余处小院,这些平房中住着看守的侍卫,侍卫们从军中进行抽调,每三个月轮换一次。再往外则是栽满桃、李和杏树的树林,以上三者构成了一处景色秀丽的园林,规模仅在华林园之下。

    做投降的敌国君王的戍卫,从来被视为一项艰巨任务。伪汉皇帝刘禅入住安乐公府时,戍卫的职责交由将刘禅从成都押送到洛阳的卫瓘履行。孙皓归降,朝廷按照旧例,让司马伷负责对归命侯府的警戒,司马伷以疾病为由推辞,没有得到准许,只好向朝廷请求允许大儿子司马觐从旁协助,稍后更全权将此事交到了司马觐手中。

    和多数司马家的后辈一样,司马觐本来在宫中有侍卫的职责,得到新的任务后,侍卫的职责就被取消了,开始积年累月围着一个投降皇帝打转。好在他个性平和,能够安于一隅,并不觉得多么苦恼。为便利公事,司马觐在西阳门外的鸿德苑附近购入了一处私宅,他两个尚未成家的弟弟司马繇、司马漼经常出入其中。

    这天司马繇不当值,预备往大哥的宅子走一圈,临出门被侄儿司马睿撞见,当下央着也要去。

    “睿哥下午不往学堂去?”司马繇不解。

    “三叔,正月学堂放着假哩。”小男孩儿笑眯眯地回答。

    “你说的是,瞧我这脑子。行吧,我在这等你,你和你娘说一声,咱们一道去。”

    叔侄两个乘车来到司马觐家中,仆人告知说司马觐前一晚去了北边的归命侯府,不清楚何时回来,司马繇咧了咧嘴,对侄子说到:“唉,你爹他昨日明明和我说,他今天不出去的,怎么回事嘛。”

    没能见到父亲,司马睿难掩失望,低头想了想,提议说:“我们到那个归命侯府去找爹爹呗。”

    “小孩子乱说话。”司马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地方门禁森严,连那方圆几里之内,一个闲人都不许靠近。哪是咱们说去就能去的?”

    司马繇语气严肃,司马睿被吓到了:“我错了三叔,您千万别告诉爹爹。”

    “好了知道了。”司马繇也觉得话重吓到了自己的小侄儿,转头瞧见路边一名小童手中挎着一个竹篮,他灵机一动,道:“这样吧,我们今天先回去,路上三叔带你去买个纸鸢可成?”

    男孩儿重新高兴起来,并腼腆地请求到:“好呀,三叔,能不能多买几只?”

    “买那许多干啥。”青年人弯腰将侄儿抱上牛车,示意车夫启程。

    司马睿掰着指头,兴冲冲地说:“要送给祖母和阿娘呀,再给霓妹妹一只,阿业妹妹一只。”

    司马繇不在乎侄儿想买几个纸鸢,对他来说都是一抬手的事。他袖里常年揣着一把金子,当即买了一车纸鸢载回府去。

    回城后,司马睿忍不住向自己的玩伴炫耀起了买一车纸鸢的“光辉事迹”,奈何阿业这小娃娃根本不懂“炫耀”意义何在,只有谢苒在旁边捧场。她紧紧抓住司马睿嘴里有关归命侯府的消息,反复问了好几遍。

    入夜,司马觐回到王府,儿子早已睡熟,纸鸢就搁在床边的脚踏上。得知儿子去城西找自己没找到,司马觐心中不是个滋味。

    那旧吴的伪帝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从入洛以来,常于各种场合出言不逊,得罪了许多人,要不是有禁军守卫,说不定早就被人杀了。陛下出游在即,宣召孙皓届时伴从,为保万无一失,司马觐只得加倍小心护卫,近来时常感到心余力绌。前天孙皓突发疾病,司马觐足足守了一天一夜,直到对方彻底好转才敢离开。司马觐暗暗做出了决定:自己不能一直做这位归命侯的管家人,否则将来的前程都要被耽误了。

    次日,司马觐提出带儿子到城外游玩,司马睿一脸惊喜:“真的吗爹爹?”司马觐不自在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当然。把你妹妹也带上吧,一起放纸鸢去。”

    不巧的是,司马霓这天被郭娜带回外家去了,司马睿能找到的玩伴,就剩阿业这个奶娃娃。司马睿兴致缺缺,因为阿业太小了,跑起来跟不上他,他的其他伴当又缩手缩脚木头人似的,无趣的很。他忍不住问随行的侍从贺若南:“为什么霓妹妹经常去找她的表哥表姐玩,我的表哥表姐在哪里?”

    贺若南虽然是夏侯光姬的陪嫁,但他是个鲜卑人,被卖到洛阳刚满七年,不清楚其中缘故,抱歉地耸了耸肩。随行在马车另一边的谢苒听了,心说:小主人呀,你的外祖父一家人,还有你爹爹的外祖父,两家人都快被你曾祖父收拾光了,哪来的亲戚走动?

    心中如是想,她却道:“奴婢听闻亳州来了信,睿哥的三姑姑有了身孕,四月里便要生了,用不了几年,睿哥就有表弟表妹一块玩啦。”

    司马睿听完依然闷闷不乐。苏阿姨的话是用来骗三岁孩子的,等姑姑的孩子长大,自己就到了做皇子伴读的年纪,哪能像现在这样各处自由玩耍呢?

    晌午,琅琊王府的马车抵达了白马寺。出于接待贵宾的需要,白马寺早在几天前就开始闭门谢客,不过司马觐一行人原不是奔着参拜佛陀来的。白马寺东侧有一条水渠,去年秋,为疏通整修水渠,附近的土地进行了大范围的平整,苇荡被清除一空。开春后,平坦阔整的草地恰好成为了放飞纸鸢的绝佳之地。孩子们见着那片绿茸茸的大草地,按捺不住欢喜,齐齐尖叫着跑了过去。

    今年回暖早,一路梨花杏花开满了里坊,远远望去,楼阁城墙如同长在了云雾烟霞之中,城中尚且如此,郊外美景更不必说。水渠西侧,新发的杨柳密密绒绒,如孩童额头新生的刘海,东侧连片的粉白桃花,好似少女双颊轻薄的胭脂。长居城中,许久未见这般美景,谢苒站在绿草茵茵的护岸上,一时看入了迷。

    不多时司马觐也走了过来,她收回目光,微笑着给自己的新主人行礼,对方摆了摆手:“到东院一向习惯吗?”

    “诺,夫人待奴婢极好。”

    “她?”司马觐语气发飘,显然不相信。

    谢苒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多谢沈芊曾经的提点,这夫妻两个的欢喜与仇怨,让他们自己计较去吧。她换了个话题说:“大人选的这个地方真好。睿哥他们玩得可开心了呢。”

    “我……每天路过,昨日忽然想起来。”司马觐不习惯女仆不加掩饰的称赞。他将其归结为吴人缺乏教化。

    正在这个时候,一队官兵从不远处的小石桥边经过,为首一个头盔上插蓝缨的发现了司马觐,几步小跑过来,远远的就开始行礼:“参见仆射大人,大人怎地在此?”

    “哦,是裴小校啊。我想着今天有空,把这边走一走。”

    “大人一定是为了几天后的出行在做准备吧?大人辛苦了,属下……”被称做裴小校的男人滔滔不绝,没注意司马觐变了脸。

    待“裴小校”离开后,司马觐带着谢苒往堤岸上回过去,边走边说:“刚才那个是裴家的一个庶子,比较另类。”

    所谓“另类”,言下之意是那人很会钻营。谢苒感到纳闷:“河东裴家是世家,何必到军中求出路。”

    司马觐轻嗤一声:“要么是大房排挤旁支,要么是亲爹不认儿子,左不过郡姓那些事。”

    风慢慢静了下来,不远处的男孩发出一声惊呼,他的鹞子纸鸢在空中无力地抖动几下,晃晃荡荡地飘落下来。不明所以的纪鹤在旁边拍手:“睿哥哥真厉害。”

    谢苒好笑不已:“别人干点啥你都说厉害。”

    “就是厉害嘛,阿娘不能不让我说的。”纪鹤开始撒娇。谢苒走过去给女儿擦汗。

    稍后,仆人们为司马睿更换了一只新的纸鸢,无奈天公不作美,风是彻底停住了,任凭仆人们怎样奔跑纸鸢都飞不起来。这下纪鹤呆不住了,跑到司马觐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叔叔,我们现在可以到桃花那里玩吗?”

    司马觐俯身抱起软乎乎的小女孩,她那双与她母亲相似的凤眼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司马觐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了。

    不过是外围走一圈,没事的。司马觐安慰自己到。明明不应该答应的,但当喜悦与满足充盈着胸口之时,他听到自己没有任何迟疑地答了一个“好”字。

    树影微澜,在桃花掩映之下,一条石板小径弯曲向前,终点是归命侯府的侧边门。往日,司马觐每隔几天就会在这条路上行走,每次均是行色匆匆,今天则不同。司马觐一左一右牵着睿哥和阿业,缓步悠闲,从容欣赏着春日美景。谢苒走在他们前面,贴心地为后方来人拨开垂落的花枝。

    不久,一行人走到一处低矮的篱笆前,一名身着盔甲的士兵看到他们,立即走了过来。换做其他人,士兵早就开嗓把人吼走了,但面前乃是士兵的顶头上司。

    士兵给司马觐行了一个军礼:“大人,您要进去吗?”

    司马觐摇了摇头,温柔地对身边的纪鹤说:“阿业,我们就走到这里吧,好不好?”

    小女孩这会正好走累了,把头一歪,嚷到:“要抱抱。”

    从出门到现在一个多时辰过去,似阿业这般大的孩子,精力实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司马睿年纪小,不懂这个道理,笑嘻嘻地评价到:“阿业真娇气。”

    他们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处上坡,花枝繁茂瞧不清坡后的情况。距离目标近在咫尺,谢苒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余光瞧见女儿手里的蝴蝶纸鸢,她有了一个主意。

    回程路上,司马觐人高马大,抱着娃走的飞快,司马睿绷着小脸在后面吃力地跟着。谢苒落在队伍的最后方,一阵风起,不知怎的,她手里的两个纸鸢松脱了手,一个飘落到溪面上,另一个则被吹进了树林中。

    “哎呀。”她呼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鲜卑奴贺若南回头一看,只见谢苒焦急地嚷到:“睿哥的纸鸢掉到水里去了!”

    贺若南二话不说,几步跳过去想把纸鸢捞起来。溪水清浅,奈何河岸陡峭,泥土松散,贺若南苦于找不到地方下脚,眼睁睁看着纸鸢漂远了。

    不一时,又有两名侍从听到呼叫声折返回来。在大伙的齐心协力之下,司马睿的宝贝纸鸢顺利被捞了上来。这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女仆苏氏追着另一只纸鸢,消失在了桃林之中。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