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势待发
注1:晦日,每个月的最后一天。
两刻钟后,在一处临水的土坑内,司马觐率先发现了谢苒。她双手满是污脏,一只脚陷入淤泥中动弹不得,看上去狼狈十足。司马觐脸上喜怒不辨。他真想说:一个玩具而已,值得弄成这样?可看到她邀功似的举起残破的纸鸢,满脸小心地朝着他露出讨好的神色,司马觐沉默了,亲自撩了袍子过去把人从坑里拉了上来。
谢苒一双鞋都掉了,左脚踩着右脚,尴尬得不知怎么好。只听“刷”一声脆响,向来衣冠楚楚的大公子弯腰将自己的外袍下摆撕下一块丢在谢苒面前,生硬地道:“踩上去。”
男人动作夸张,好似在泄愤。谢苒抿着嘴好笑:“谢谢您。”
司马觐还想说什么,有仆人抱着纪鹤赶了过来。女孩心疼地抓住母亲的手,眼里转起了泪花:“阿娘,你跌跤啦!痛不痛!”
谢苒连忙用手背擦去女儿的眼泪,安慰到:“阿娘没事的,阿娘没事的。”
回府后,谢苒先替女儿收拾了衣裳,然后洗了个澡。等回到卧室,纪鹤已经睡了。谢苒悄悄上床,正欲拉过被子睡下,女儿忽然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问:“阿娘,今天你到哪里去了?”
“我洗澡去了呀。”
“不对不对,是在外面的时候阿娘去哪里了?”
“为什么这么问,有人和阿业说了什么吗?”谢苒有些许意外。
“没人和我说哦。阿娘从来不跌跤的,早知道阿娘会跌跤,就不要让我和,和叔叔说去桃林玩嘛!”
谢苒吓了一跳:自己这个女儿,不知道像谁?她和纪瞻都没多少心眼,老大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是不爱说话的,老二她一共才带没几天……谢苒将女儿抱了起来:“阿娘今天确实不小心摔倒了,阿业你不要学我。还有,不能和你叔叔说是阿娘想去桃林玩,不然叔叔会生气的。”
“为什么呀?”
“因为这是我和阿业的秘密,阿业答应过我不说出去,说到要做到,明白吗?”
“明白啦。”得到母亲耐心亲切的回复,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女儿入睡后,谢苒坐在床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乘着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水面,她转身钻进树林,悄悄走开了。先前在水渠旁边眺望风景的时候,她意外发现桃林边缘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柏树。她朝着那个方向跑出半里路,果然看见了大树,蹭蹭几下爬了上去。
阳光明媚,视野绝佳,远处府邸的布局尽收眼底。一重岗、二重岗……等等,阁楼上那个穿红裙的女子会是滕皇后吗?时间有限来不及多想,她吸吮着擦破皮的手指肚,轻手轻脚下到地面,带着纸鸢返及时回到了小溪边。
关于她的两件事,第一件凭借谢苒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完成。北朝的将官在得到南方的战利品后,部分上交部分私藏,其中绝大多数战利品被用来交换或赏赐,经过长达两年的流转,时至今日,哪怕举着玉佩的图影要京城的官员们一一辨认,恐怕都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像谢苒这样大海捞针地找寻呢?至于魏夫人交代她的第二件事,经过不懈努力,在今天取得了重要进展。
正月晦日(注1),皇帝率领众臣泛舟洛水,齐王司马攸也出现了。这是两个月来,他首次在公众场合露面。齐王瘦削疲惫,整个人像一根苇草,俨然一阵风能把他掀翻。整场下来,皇帝几乎没和他的这位弟弟说过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比洛水源头的水潭更为深寒。
见情况不妙,大臣们个个鹌鹑似的埋着头,整场下来唯有归命侯孙皓谈笑自若,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司马炎和孙皓这两个昔日的老对手,在喝醉后开始肆无忌惮地谈论起原属于吴国后宫的美人。
把从西川、吴地收拢的宫人妃嫔加在一起,司马炎的后宫现在有一万八千多名美女,他每天晚上不知道要宠幸谁,命人驾着羊车在宫中随意行驶,到哪个美女宫门口就在哪里歇下。这等风流韵事司马炎是不大提的,既然孙皓先提了,司马炎哈哈一笑,道:“本以为归命侯所居之处幽静,不想消息竟如此灵通。”
坐在帐外的司马觐听到皇帝这句话,以为皇帝说自己看管不力,马上要站起来谢罪,被隔壁座的一名叔伯使眼色按住了。晚风吹拂在司马觐的脸上,他昏头昏脑,汗湿了后背,手抖得端不起酒。一直到宴游结束,司马觐始终心中怏怏。
回府后,司马觐在书房中坐了坐,忍不住将事情和谢苒提了起来,语气麻木且无奈:“归命侯之所以会清楚这件事,一定是今天与宾客交谈时知悉的,往常他居于侯府,不可能与外人交往的!”
“这……”谢苒相信司马觐说的是真话,可皇帝不相信等于白搭。倒霉的是,从今晚的情形来看,皇帝明显是不信的,那句话摆明了就是在指责司马觐未将孙皓管牢。
其实司马觐比谁都清楚皇帝是什么意思。他烦躁地摆弄着书案上的文卷,久久不发一语。谢苒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大公子,要奴婢叫人进来吗?”
对女仆语中隐含的告退之意,司马觐浑若未觉,朝着她比了比手,说:“正好有事问你。你坐。”随后介绍了羊琇辞官一事,并问:“对羊稚舒的做法,你怎么看?”
谢苒之前的分析之所以出彩,是因为她能代入刺客的视角看出几许端倪。另外,对北国皇帝与藩王的内斗,她唯觉得痛快,巴不得两方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迟疑良久,她道:“或许是羊大人比较正直的缘故吧。”
羊琇辞官之举,在谢苒看来,纯属与皇帝怄气。的亏他们有一块长大的情分,换成吴国的几任皇帝,早就让人把羊琇家的大门用泥土封起来了,搞不好还要下旨斥责一番。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觐自然不理解谢苒这层意思,不由得眉头直皱。这时,门外传来了人声,原来是老王妃派人给大儿子送来醒酒汤药。谢苒借机退了出去。
过了几天,皇帝下达新的诏令,宣布增加济南郡为齐王司马攸的封地,并立齐王的儿子司马寔为北海王。
年已过完,司马攸病也好了,而且皇帝多给了恩典,按理来说,司马攸应该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了吧?不,司马攸有了新的想法。他重新上书,请求皇帝哥哥派自己到邙山给父母守陵。
司马炎登基的最初几年,宣称崇尚节俭,一概繁文缛节皆不要,每次听到贵族骄奢淫逸的传闻,司马炎就会很生气。灭吴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从华丽的服饰、美丽的妃嫔到壮丽的宫室,他挨个尝试了个遍。地上的福享完了,司马炎开始考虑让自己的老祖宗也沾点光。为表达孝心,司马炎宣布要大修太庙及父母合葬的峻平陵。或许是受到这个消息的启发,司马攸便提出给父母守陵,请求把修墓的任务分配给自己。
修缮皇陵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经常十年八年修不完,而且邙山就在北郭城,距离京城仅仅几步之遥,难道弟弟且想着十年八年赖在洛阳不走吗?司马炎断然拒绝了弟弟这个无理请求。齐王妃贾褒只好去求皇后,不出意外同样被皇后拒绝了,甚至连宫门都进不去。
遥想当年太后王元姬在时,齐王两口子出入宫城比进出自家都方便,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谁让是没了娘的人呢。看样子,不出这个月,齐王夫妇就得走了。”过好年,琅琊王身体不适在家休养,夏侯光姬前去侍疾,偶然听公婆说起齐王的事。
夏侯光姬和贾褒是旧相识,听到婆婆评价齐王夫妇的话,心中一阵黯然。皇位之争势同水火,夏侯光姬不理解齐王为什么不早点往封地去,死撑着在京城不走,弄到如今田地,对齐王一家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铜环,铜环!”
老王妃的连声呼唤将夏侯光姬的思绪拉了回来,“儿媳走神了,母亲有话请讲。”
诸葛璇向来不满意大儿媳轻浮的作派,经不住儿子放任,她只能捏着鼻子装看不见:“随我来一下。”
婆媳俩来到外间,诸葛璇开口到:“听说,最近觐儿每天城里城外地跑?”
“诺,说是侯府那个摔坏了腿,日日要请人看伤。”
“太也辛苦了些,你劝劝他,让他不必每天往返。”
夏侯光姬觉得婆婆是异想天开,丈夫要是会听自己的话,何至于弄到两个人形同陌路的地步。因此她冷冷到:“思祖纯孝之人,定是放心不下父亲大人的。”
“既如此,找几个人到他西阳门的宅子,把内务管起来,来来往往好有人伺候汤水。”
“全凭母亲做主。”
“我记得那屋头原有两个男仆,再从我院里挑一个,你们东院里苏氏一个,皆是稳妥之人。”
既然人都定下了,问她做什么?夏侯光姬心知婆婆是在逞威风,强声到:“苏氏是思祖的人,母亲与他说便是,何必问我。”抛下这句话径去了,把诸葛璇气得够呛。
司马觐知道后,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仅是叮嘱谢苒说到:“我那宅子老三、老四常去,弄的不成样,你过去之后,费点心思,好生收拾收拾。”
过了些日子,谢苒带人到东市采买,偶然遇见了王衍。他换了新的腰饰,带着一个少年,两人像两名僮仆似的揣着袖子围在卖鲜卑奴的摊位前看热闹。东市在东外郭城,以贩售东南等地海货为主,少有在这里卖奴隶的,因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一见谢苒,王衍乐了:“听说你又搬到城外去了?”
谢苒讪讪到:“大人消息灵通。”
“不看我是谁。”王衍眼里有着得意,并对身边的少年人说:“老弟,这是琅琊王府的苏夫人。”
又向谢苒介绍说:“我弟弟王澄。”
王澄年约十五,瘦高瘦高的,不与王衍相像。少年礼貌地向谢苒等人颔首致意,随后便将目光转回到摊位上。王澄游历北地刚刚归来,对北地流行的贩奴一事抱有极大兴趣,市集上瞧见了,非要拉着兄长一同观看。但见几名头发蓬乱瘦如骷髅的蛮人被人贩子用一串麻绳拉着在泥地上不停转圈兜售。大约是这批“货”品相低劣不入眼的缘故,虽然围观之人不少,但迟迟无人出手。
王澄看够了打算离开,王衍叫住弟弟说:“你那么热衷,不如买一个家去。”
王澄揶揄到:“听兄长这大口气,难道有钱在手里?”他们王家嚼用全靠大嫂,大嫂又是个财迷,从她手里抠一个铜钱都难。可以说,整个洛阳城少见几个像他们家男人一样马粪蛋子表面光的。
就在几人打算离去时,一道粗噶的声音传到了谢苒耳朵里:“阿苒妹妹,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