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浆得酒
和陌生男人距离如此之近,谢苒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说王衍恣意洒脱,这可是他妻子郭氏的娘家,竟然也忒般乱来。鉴于眼前的情形有些复杂,她不希望再出乱子,只好顺从地搀着对方向前走去。穿过门头出院子,脱离男仆的视野后,王衍忽而站直身子,脚下磕磕绊绊地挪远了些,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瓮声说到:“我们两清了,你走吧。”
谢苒觉得这会儿没必要和醉鬼理论,怕他摔倒磕在假山石上,匆匆跟上前把人扶好。她听顾知秋说这个王衍收罗了许多来自江东的战利品,其中说不定就有她要的东西。
“你走。”半醉的王大人摇晃着脑袋再次推开谢苒,一路摸索着过了月洞门。谢苒紧随在侧,软声到:“奴婢想知道大人刚才说‘我们两清了’,是什么意思?”王衍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摆了摆手,不等谢苒继续追问,即刻反身走入假山石中,穿过一道矮门消失了。
矮门另一侧是一处点着数盏灯笼的庭院,院中白气飘飘,中央有个黑咕隆咚的大池子,一股股的热气直往上冒。这是一处温泉池。
远远瞧见王衍在嶙峋曲折的水池旁一路快走,谢苒飞快跟上去伸手抓住了男人衣袍下摆,“您慢着点!”
“这还打蛇随棍上了。”男人无奈地笑笑,停下步子随便倚在一处石栏上:“好,这位夫人,我们来说说刚才的事。先时你于郊外救了我的车马,今日我使你免受箭矢之苦救你一命,说一句我们两清,有哪里不对,嗯?”
“大人可真会说笑,奴婢只是不小心走错路罢了。”谢苒嘴硬地反驳,心里却想:难怪那面墙上的图案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男人毫不留情地嗤笑到:“装傻就没意思了吧。今晚要不是我出现,你早就被墙另边的弩箭扎透了。给你一句忠告,想到别人家里打探,也要先看看人家家底吧。”
谢苒无话可说,低头不作声。
“你不该进城的。”王衍又到。
“奴婢自有苦衷,请大人见谅。”谢苒半真半假地回答,抬眼看了男人一眼,随后目光下滑落在他腰间。此间过于昏暗,她瞧不太清,仅能分辨出他今天换了腰饰。只恨京城中达官贵人多如过江之鲫,眼看两年过去,她对玉佩的下落依然不得要领。
“你们这些吴人啊……”王衍感慨了半句,接着似乎想到什么,改口说:“我好人做到底,叫人领你回去。记住,别再走错地方了,否则小命不保。”
次日回到琅琊王府后,郭娜马上让谢苒带着小阿业回去服侍舅舅诸葛靓。起初,谢苒以为王衍将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郭娜,可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她遂心存侥幸地对自己说:或许王大人贵人多忙,把这事给忘了。
即将到来的新年是诸葛靓父子在洛阳的最后一个年节。诸葛靓告诉姐姐诸葛王妃,上元节后他会带着儿子回青州,这一次,不管姐姐拿出何种理由进行挽留,都不可能动摇他回老家的决心。老家只有几亩薄田和一幢小宅,用不了姐姐送的许多仆婢,在给仆人们分发新年礼时,诸葛靓挨个询问了每个人的意愿,到谢苒这里,他格外有耐心地讲了一遍老家的情况,承诺说谢苒要是能跟着回阳都,内院一份掌事的差使是一定会给她的。
谢苒只得笑着推辞:“多谢老爷看得起奴婢,只怕奴婢粗苯,加上阿业幼小,着实有心无力。”
晚些时候,诸葛靓在书房里把谢苒的回答转告给了自己的心腹蒋四则。蒋四则一听就急了:“为何她不愿意?”
“阿则,阳都和京都不好比的,人不答应,很在情理之中,你若真想要她跟着去,不如想别的法子劝一劝。”
“诺,属下知道了。”
蒋四则没有把帮谢苒查人的事上报主人,因为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件顺手的小事,后来则是有了私心。他始终觉得只要把纪家人的回信明明白白告诉谢夫人,谢夫人心里头没了牵挂,必定愿意和他一起去青州的。
离开书房后,蒋四则来到后院寻找谢苒。有侍女回答说:“先才王府来了车马,载阿业和阿业娘往南郊去了,说睿公子他们打蹴鞠,要阿业一起。”
“偏这个时候!”蒋四则恼火不已。
侍女被他的声量吓了一跳:“蒋管事,要是有急事的话,要不要派人叫他们回来?”
“……算了。”蒋四则暗暗捏了捏拳。他也想啊,可他知道府里唯一的车驾主人一会要用,临时临头的他上哪弄别的马匹去?回想当初在江东之时,诸葛将军府上风光无两,连他也是有专门坐骑的。如今真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郭娜的一位舅舅近来新得了座马场,马场除育有西域名驹之外,校场、蹴鞠场等同样一应俱全,乘这几日天气晴好,马场主人陆续邀了有交情的各府公子前去游玩,此事不知怎地被司马霓知道了,一大早吵着也要去。
“你一个姑娘家,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如去你表姐家玩儿吧。”她的父亲司马澹无奈地劝到。女儿的脾气司马澹了解不过,没个长性,大老远的过去不知能不能玩够一个时辰。
嘴上虽然这么劝,司马澹还是派人到郭家递了话。恰好马场主人郭彰准备招待贾家两位小公子,大年下的外甥女想来玩,他自然没有不应的理,顺便把琅琊王府的另一个孩子一起叫过去,聚在一块玩起了蹴鞠。
小孩子体力不济,说是打蹴鞠,仅仅是胡闹一通罢了,司马霓不久便厌倦了在尘土飞扬的泥地里跑来跑去,改而玩起射箭来。被他们一起带来的纪鹤因为年纪太小,这时累的睡着了,谢苒只好在场边抱着女儿随大伙慢慢往前,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头。
怀中女儿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谢苒不忍心吵醒她,但双手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干脆跨过沟陇倚着场外一处麦垛坐下来休息。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头顶,她正犯着困,马场里走过来三名侍女装扮的小姑娘。她们服色两样,妆容不尽相同,分别是贾家和郭家的仆婢。
只听一名个子高高穿青色外套的侍女率先开口问到:“宫里那位小公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什么小公子,你说的谁——啊。”另名穿黑裙的侍女拖长了尾音回答到,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你少来了,这两天谁不知太子多了个儿子出来。”高个侍女哼了一声。
“既然姐姐都知道了,何必来问我。”黑衣侍女同样语气不悦。
这时,第三名长着一张圆圆脸的侍女笑着打起了圆场:“好啦好啦,二位姐姐稍安勿躁。我们家主子和太子妃亲姐弟一般长大的,咱们两家又不是外人,你就告诉我们吧。”
诚如该名侍女所言,郭、贾二家互为姻亲,关系紧密,说一个“休戚与共”也不为过,正因如此,两家间消息彼此往往传的飞快。大约因身在城外,少了深宅门户的压抑,有人起了头,几名小侍女免不得像欢乐的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就在齐王被遣出的诏令下达后的第二天,太子司马衷进宫听朝,当时几个小皇子在偏殿嬉戏,皇帝突然拉了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指给太子,对太子说:“这是你的儿子。”
太子夫妇一直生不出儿子,太子妃也不许其他妃嫔生,举凡被她知道有孕的,便下令用木棒殴打直至流产。这小男孩是一名姓谢的宫人侍奉完太子,回到皇宫后偷偷生出来养大的,外间都以为这男孩是皇帝的儿子,何尝想过是太子的儿子呢!不过这个消息目前仅有一少部分人知道,还没流到民间。
“那孩子接回东宫去了吗?”高个侍女追问到。
黑衣侍女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们家那位太子妃姑奶奶哪忍的了。”
不论是嫁到贾家的郭槐或是嫁入皇家的郭槐的女儿贾南风,都以善妒闻名于京。男人们提起这点时啧啧称怪,女人们则普遍认为太子妃不守妇德,人人避重就轻,无人提及隐含其中的杀人恶行。谢苒觉得贾妃的行为不应简单归咎于郭家家风不正或是并州女子彪悍无德,而是贾充郭槐这对本就无底线的夫妻纵养出了一个扭曲的女儿。太子妃动辄以酷刑将怀孕妃嫔折磨致死,和张俶父子那骇人听闻的兽行有何分别?善妒和贪财或许是某种程度的瑕疵,残害他人性命却是泯灭人性。豺狼当道,殊为可恨。
谢苒气愤不已,一直到侍女散去,她这才抱孩子回到射箭场上,正赶上贾家两位小公子有事要先走,小孩子心性单纯,几个人一起玩了一天,俨然成了拍胸脯的“老交情”,司马霓司马睿异口同声说送好朋友,一大群人乱哄哄往北门去了。
饱睡之后的小纪鹤精力十足,在等待哥哥姐姐们回来的间隙,她绕着校场疯跑了好几趟尤不过瘾,接着就眼睛咋啊眨地央着要射箭玩。
“人还没箭杆儿高呢,等过两年吧。”谢苒微笑到,抬手一箭射中十步外的草靶。
“阿娘好厉害!”纪鹤欢呼起来。
“不错。”与此同时,忽地有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琅琊王府大公子跨过壕沟走上前来。
“大公子。”谢苒作贼心虚,忍不住偷偷看了看周围。他是地仙吗,从哪里冒出来的?
“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拘束。”司马觐对谢苒说,弯腰摸了摸纪鹤的头,又问:“阿业是跟着睿哥哥来的吗?”
“对呀。”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应到,自然地靠到了司马觐身边。
谢苒忙上前拉走纪鹤,说:“睿公子和霓小姐一道在前头呢,奴婢这就请他们过来。”
“不急。”司马觐信步走了几个来回,仔细观察着校场内的种种陈设,一时又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城?”
两人正说着话,恰好司马漼领着司马睿兄妹两人回了过来。司马觐父子照面,互相微微一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司马觐出城公干,回城时看到家中马车泊停在场外,想起二弟早上和他说带着孩子们在此处游玩,决定绕过来看看。自出了尚书府的事,司马觐对自己也进行了反省,专门开诚布公和儿子说,以后如果想外出,只要和家里打过招呼,有人领着,想去就都能去。
二公子司马漼一向有点怵自己的长兄,轻咳数声后,试探着说:“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正寻摸着带孩子们回城呢。”
司马觐还欲问话,主人郭彰在另一个场子上望见这边动静,过来打招呼。郭彰的小厮牵着一匹北地出产的长鬃矮脚马,这引起了司马觐极大兴趣,就养马一事和郭彰聊了许久,最后更贴心地带着三个孩子轮流骑了一回马。
夕阳西下,众人动身回城,临走前司马觐路过谢苒母女身边,忽然丢下了一句,“下次多用点劲,能射的更远。”
“阿娘,叔叔叫你用力呢。”纪鹤仰着脖子小声提醒到。她今天跑了好多路,喊话喊得嗓子痒痒的,可她骑了大马,别提多开心了。
“嗯。”谢苒抱起孩子,轻轻地笑了。
回城后,司马澹对父亲说到:“……郭彰那小子请我们初九上他家作客。算起来每家都在请,儿子觉着今年咱府上是不是也该请一回?”
琅琊王司马伷在朝廷里人微言轻,加上王府常年闭门谢客,自受封王爵后,一次都没有办过大酒。二公子夫妻好热闹,年年求父亲不得示下,今年也不过是多嘴问一句,没想到老父亲沉默一会儿,居然答应了。二公子大喜过望,忙急急跑回院里把消息告诉给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