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无余子
注1:尺布、斗粟之谣,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刘长谋反事败,被流放蜀郡严道县(今四川邛崃),途中不食而死。时民间有歌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父亲!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儿的意思是,您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司马睿眼神闪烁,话音打着颤。
小孩子没有不爱玩的,司马觐曾经也是。但司马觐以为,经过精心教导的儿子会有所长进,至少面对这种荒唐到底的东西,儿子能有所分辨。可显然,睿哥对此完全沉迷了。
此时一场赛毕,喝彩声过,大赢特赢的王衍晃荡着他那件又宽又长的大袍走了过来。身为老庄学说的忠实拥趸,他绝少约束晚辈,多次把家里几个子侄带去过赌局,并毫无顾忌向若干窈窕好女表达好感,哪怕是当着妻子的面。路过剑拔弩张的司马父子二人身旁,王衍轻飘飘说了句:“听说睿公子乃是因为答应了他妹妹的请求,因此在这里作陪。司马大人勿要责怪于他。”
司马觐不愿在外人面前跌份,因而忍住怒气平声回复到:“这个自然。”
司马霓是家族里头闻名遐迩的小霸王,想要待在外祖母家,外祖母便让表姊妹全部在家作陪,想要阿业一块玩,阿业就被祖母从外面重新要了回来。除非是进宫参见皇后,其余谁她都不怕。大伯虽然严肃死板,她同样不放在眼里,不过她喜爱堂哥,看在堂哥的面子上,她笑盈盈扬起头,软声到:“伯父说话算话,就让阿兄留下来陪我玩儿吧。”
或许是身周的高声谈笑与儿子眼中的惊惧防备刺痛了司马觐,司马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挤出一句“去吧,我在这等你。”
正在这个时候,府第的主人司马植大步流星走上前来。
“老弟啊,你可是稀客,来来来,坐坐坐。”大嗓门的司马植伸手揽住堂弟肩膀,连笑带骂将司马觐带去了宾客云集的看席。司马植财大气粗,京城里的亲戚少有没被他招待过的,琅琊王家就是一个例外,今日被他逮到机会,当下酒水、歌姬轮番上阵,生生将司马觐、司马澹兄弟二人灌了个大醉。郭娜在内知道此事,忙又来相扶。
有了这次机缘,隔了两日,司马尚书的酒宴请帖送到了琅琊王府。司马觐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堂哥的再次邀约,诸葛王妃知道大儿子不喜交游的个性,于是要求大儿媳连同二儿子一家赴宴谢礼,再如何生疏也决不能失了亲戚间的礼数。
宴会当日,琅琊王府的两位女客理所当然被安排到了同一席。夏侯光姬、郭娜妯娌二人关系紧张,硬坐在一处简直比上刑更折磨人。好在不久,上首的武安公主察觉到了郭娜的煎熬,叫了郭娜过去说话。武安是今上第四女,与郭娜同岁,两人常在筵席中相遇,关系渐渐亲昵起来。调侃了郭娜几句后,武安悄悄讲起她的姑父王济与父皇吵架的事。吵架的由头了无新意,无非是王济旁敲侧击,数次为齐王求情,惹得父皇大为气恼。吵到后来,姑父一气之下搬去了城外,十几天没出席朝会了。
王济是今上的姐夫,早先,为留齐王在京,王济指意妻子常山公主联合另一位公主进宫游说,听说两位公主劝谏不成,双双在皇帝面前泪流不止。面对同胞姐姐,司马炎有火不能发,只能跟自己的臣子抱怨:兄弟之间关系最亲。遣出齐王本来是朕的家事,王济和甄德派妇人来哭,我还没有死呢,他们是何居心?话虽如此,王济毕竟是司马炎的姐夫,何况他对当年司马炎登位是出过力的。司马炎觉得对王济骂归骂,回头把爵位晋一晋,面子上终归不难看。于是骂完后,司马炎问王济:你知道羞愧了吗?谁知王济坦然应对到:尺布、斗粟之谣(注1),常为陛下愧之耻之。司马炎一听,十分火光,不仅没有像设想的那样升姐夫的官,反问降了他的职。王济被贬也不在乎,直接搬家到北邙山下,过起了不问世事的奢靡生活。
对于此等弯弯绕绕的皇室事,郭娜哪敢多说一个字,武安等了一会不见对方表态,不由瞧了郭娜一眼:“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郭娜抿着嘴笑,到底没表态。
宴后,女主人王若琳带两个女儿来送客。王若琳的大女儿邀司马霓改日上门作客。郭娜留了神,在回家的路上同丈夫抱怨说:“一天两天吃东家西家,没见我们回请一次,算怎么回事!”司马澹深以为然。
两天后,朝廷突然召封齐王司马攸为大司马、都督青州诸军事,并强令司马攸即刻赴任。此时距离新年仅有十日光景,这个要求未免过于冷酷。齐王上书恳求能够暂缓行程,年后再行出发,可是没有得到允许,急怒攻心之下,齐王病倒了,王府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
有人欢喜有人愁。皇帝旨意既下,一切成为定局,除了齐王一派的人,京城里相当部分人自觉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能够不选择站边,简直是天降的大喜事。
新年在即,郭娜回了一趟娘家。城西郭家家大业大,子孙兴盛,嫁娶均为名门,排场规矩大的不得了。郭娜回家第一天,特意用了四驾马车八个仆从还被堂妹的仆人暗暗耻笑,丈夫更是头也不回地奔前堂陪客去了,郭娜满心烦恼无法排遣,转身领着女儿去了武安公主府。
公主府是前朝王府,主道大到能跑马,府中阁楼亦可眺望皇宫东门。武安公主面带诧异地迎出来时,郭娜分明看到内堂坐着眼角红红的繁昌公主。郭娜暗悔没有提前打招呼,武安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妹妹不必见外,你来的正好,多和五妹聊聊,劝劝她。”
皇帝的五女儿繁昌公主正和丈夫卫宣闹和离。郭娜心说这种事顶好叫我那个与卫家搞过和离的小姑子司马媛来,我能劝得了什么?
胳膊拧不过大腿,郭娜劝了一下午,说的口干舌燥,谁知临走时女儿又闹起了脾气,原来小姑娘和武安公主的女儿玩的正开心,犯起性子不愿离开。郭娜拼命给女儿使眼色,女儿头都不抬。郭娜满心怒火但是不敢发出来,只得陪两位公主用晚饭,深感这一天长到无边。
充作郭娜侍女的谢苒这时百无聊赖地守在屋外,内中自有公主府的侍女们看护。武安公主的女儿温婷婷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大概是平日缺少玩伴的缘故,司马霓说话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小伙伴,时常跟着甜甜地笑,很是可亲。
阿业要是有温小姐一半的安静就好了。谢苒惆怅地想,被公主府的人带去用了晚饭。十二月的洛阳呵气成霜,乍然离开温暖的厢房,谢苒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引路的公主府侍女不掩嫌恶,虚指右手边一处暗室,道:“且往水房梳洗。”
谢苒乐得离那群木头人远点,连忙应声跑走了。行不过数步,油灯昏暗的室内忽然响起一阵窸窣之声,紧接着走出一名头戴金饰,身着侍女常服的女子来,谢苒凝神一看,忍不住问:“是顾知秋姑娘吗?”
“啊,是你——”顾知秋绝对没想过能在千里外的洛阳城重新遇见船上那个神秘古怪的女人,看到谢苒,她被吓到后退一步手扶木柱才能站稳。
“顾姑娘何必如此,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在这里做活吗?”
顾知秋慌的直摇头:“我不是,那,你,你是公主府的下人吗?”
“哪里。”谢苒摊了摊手,“我如今跟着郭家。”
“挺好,挺好。”顾知秋嚅嗫到,单手不自觉抚了抚头上金簪。
谢苒就调侃说:“看来顾姑娘混的不赖啊。”
“我……公主是个好人。”顾知秋的眼中有一丝迷茫。身为人奴,此前有一年多,她辗转几家大户,几乎要活不下去,直到现任主人繁昌公主把她从火坑中救了出来。见自己这个旧吴的老乡目中有些探究的意味,她情不自禁辩解到:“我这叫什么好!金蝶入了宫,我听家主说,她已经有封号了。”
“都叫上家主了。”谢苒挑眉。
顾知秋越发窘迫了:“亡国之奴,贱如尘芥,本来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选的。”
“好了好了,我逗你呢,别放在心上。”谢苒哭笑不得。她自认为与顾姑娘是旧相识,交谈起来比较随意,没成想小姑娘句句当真放在心上。再接下来,顾知秋也问了她的境况,谢苒一律说好,仅在最后装作不经意问:“你在洛阳这么些日子,见没见过这边的人用我们建业皇宫里的物件?”
顾知秋把声音压得很低:“贵妇们用的少,我想着,许是不乐意穿戴他人穿戴过的首饰,不过官爷们用的挺多的,我听说先前有个谁,从赌局里赢了十来件兵器回家呢。”
“谁?”谢苒心中大喜,这可是个重要的消息。
晚些时候,郭娜拖着满身疲惫回到郭府,府中的酒宴仍未结束,和她预料的一样。她使了下人想把丈夫叫回来,丈夫却说在陪贾家客人。听到这话,郭娜立刻和自己的乳母咬耳朵说到:“贾家人哪次来不是又吃又拿,闹到通宵达旦?我看伯父他们很不必如此隆重客气,还当是贾丞相在的时候吗?”
夜半,喧哗渐止,被发配到偏远院落睡大通铺的谢苒在第三次被同床的女仆一脚蹬在胯骨上之后,终于忍不住跳起身夺门而出。户外气温很低,但她的身体有所恢复,能够忍耐的住,一路溜溜达达走过好几处院子。她有意在这座陷入沉睡的大宅中寻找线索,脚下步子一刻未停,直到看见面前一堵高高的院墙,墙上满是爬藤枯萎后留下的蜘蛛网一般的经络,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横穿了整座郭府,遂叹了口气,转身打算折返。
“瞧见你了,站住。”突然有道男声从头顶响起,与此同时,有人举着油灯笃笃笃从西手边二楼厢房跑了下来。来人腿脚轻快,眨眼冲到了谢苒面前。
谢苒根本没打算跑,她可不知道这陌生地方有多少带兵器的侍卫。她轻轻一歪头逡了来人一眼,马上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整个把自己埋在灯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那人却“嘿”一声,扯着她的肩把她拉正了,道:“你胆子大的哟,敢跑到外院来,你主子明天好把你绑在柱上抽个一百鞭。”
男人话音未落,又有人在头顶上“啪”地将窗户一推,冲院子里大声喊了起来:“王夷甫,大半夜你上哪去?睡觉了睡觉了。”
“睡你个头!”楼下的男人同样响亮地回应到,双手往谢苒肩头一搭,对听到动静小跑进来的两名男仆说到:“你两个,上楼扶温大人回房休息。”
“王大人,您这边不要紧吗?”其中一名男仆满是狐疑。上半夜王大人温大人明明没带仆人上的听风阁,咋的回去时冒出个侍女来了?
他的同伴赶忙挤眉弄眼地示意了同伴一番:红袖添香,咱可别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