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融融
其乐融融
司马媛返回夫家后,谢苒也带女儿回到新任主人诸葛靓的宅邸。在京都这个寸土寸金的所在,作为客居之处,诸葛宅算是不赖的,不过与琅琊王府自然没法相比,这不,才进门就给蒋四则瞧了个正着。
“阿业总算回家啦。”男人笑呵呵地冲孩子说到,用的是纯熟的吴话。
纪鹤洛阳话、吴话都能说,听见人喊,立马挣脱谢苒的手跑到对方面前,甜甜地叫:“蒋叔叔,抱抱。”
蒋四则很吃孩子这一套:“哟,囡囡想叔叔了没?”
“孩子大了,别一个劲抱她,把她宠坏了。”谢苒如惯常一般轻声抱怨到。纪鹤这娃脚基本没怎么沾过地,经常她才把她放下,一眨眼又给别人抱去了。谢苒试着纠正了许多次,不过身边没人会听。
蒋四则果然充耳不闻,带着小丫头直往内去了。天黑后,他依然没把阿业带回,谢苒找过去的时候,几名男女仆正聚在厢房中一边吃饭一边逗弄着小丫头。看到谢苒进门,众人哄笑到:“蒋管事,你看你,扣着人家娃儿不放,把孩她娘给招来了吧。”谢苒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客套话,遂要把人带走,想不到蒋四则跟着把身边孩子一抱,马上接过话:“外头下着雪,送送你们吧。”
“多谢了。”她讪讪缩回了打算抱阿业的手。
小家伙疯玩半天加上一顿饱餐,缩在蒋叔叔怀里美美地睡着了。谢苒一路默然无声,她和这名蒋侍卫私下接触有限,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之前,他们分别在牛渚和寿春有过两次短暂的交流,她曾托他给江东带消息。后来意外在洛阳再次相见,蒋四则告诉谢苒,她写去建业的信暂时没能递出去,他会继续想办法。
一时眼看到卧房门口了,谢苒准备开口道谢,不意对方抢先说到:“谢夫人,先时你托我送的信……”
“是有回音了吗?”听到一个“信”字,谢苒一颗心陡然悬了起来。她确定她离开江东时,阿瞻一家人安然无恙,可眼看日子过去这么久,她百般打听了许多回,竟是半点音信皆无。
屋檐下阴影长长,唯有对方眼内闪动着希望的光芒。蒋四则顿感不忍,一时语塞。月前,他派去江东办事的人回报说:信送到收信人手里,对方拒绝给出回复。蒋四则又仔细掂量了一下,遂道:“你别急,听我说。”
“好,你说。”她强忍焦灼挤出一句。
“你也知道,建业城破后,内外大火毁坏了屋舍,留下来的人家啊,许多被变相流放了,据说有些去了交州、广州、有些去了淮南,一时半会的寻不着。所幸这些人家走的时候大都是全家一起,互相是有照应的,这点你不要太担心。你丈夫一家,应该去的是建业附近,具体哪里,我的人还在打听,如果有消息,肯定会先告诉你。”蒋四则绞尽脑汁地说到。他不擅说谎,这番话下来脸上一片通红,亏得黑夜里别人察觉不到。
“原来是这样……如果有新的消息,劳烦你必定与我说一声。”谢苒喃喃到,干涩地道一声谢,接过孩子回屋去了。
屋内,谢苒在沮丧片刻后下定决心,她越早把事情办好,越早能回江东一家团聚。相隔一扇门,好心的蒋侍卫则摇了摇头,心想:
这小夫人孤身在北艰难求活,南方的丈夫却将她离弃了。等过完年,慢慢把坏消息说了吧,总要知道的。
冬月廿八是杨皇后之母庞夫人五十岁寿辰,正值朝廷多事之秋,晋帝心绪不佳,本想下旨按照份例赏赐,耐不住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殷殷恳求,最终允了大办。作为庞夫人名义上的外孙,太子司马衷成为了这场筵席的主宾,人们无不期待着能够在参加宴会的同时一览现任储君风姿,看他值不值当让半个朝堂的大臣与皇帝吵得不可开交。
筵席当日,一大清早,大半个洛阳城被惊动起来,主街上厚厚的积雪在来往车马和仆婢的踩踏之下快速消融无踪,从天空往下俯瞰,如棋盘经纬一般牢牢框住了京城诸坊市内踽踽而行的各色人物。
天色渐渐明亮,伴随不知谁人发出的一声惊叹,轻裘肥马的王衍自雪中缓行而来。王衍眼睫浓郁如墨,每当眼神闪动,眸中便好似波光粼粼的潭水。他的妻子郭沁非常满意丈夫这张脸给她带来的种种注目,暗暗要求仆从将马车赶得慢一点。她不信满京都有哪位儿郎能压过丈夫的风头,譬如杨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和夷甫站在一起,好比云泥之别。况且夷甫身上肩负着东宫交过来的一件重任,今日务得要人人关注到夷甫的一举一动。
当日午间,在等候良久之后,司马衷果真出现在临晋侯府,众目睽睽下,一位玉冠锦袍的青年人口齿清晰地给庞夫人做了寿词,围观者大惊之余,纷纭议论到:传言太子质拙,今日一见,并非如此嘛。
可惜司马衷露脸的时间实在太短,几乎不等客人们回过味来就飘然而去。消息传到后厅,司马澹的妻子郭娜最知道自己的表姐夫内在几何,不由地面露异色。饭后,她找到醉熏熏的丈夫,迫不及待地问:“你说表姐她们怎么做到的?”
司马澹对此其实也十分诧异。他一向跟着妻子在岳家住,和太子见面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须知东宫那位常用眼白看人,说话口齿不清,一看就不是个正常人,实在想不通太子妃她们使了哪般术法叫他表现得斯文体面。
小夫妻两正说着话,马上又有传言说,太子离开侯府前与王夷甫作了短暂的交谈,举止从容不迫,有人君之风。这一来二去,全城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司马衷的身上,每个人都在传递太子表现不同往日的消息。
女宾中的司马媛同样吃惊不小,赶忙回家将此事告诉丈夫。早年间司马媛不爱关注朝中形势,自从嫁了夏侯承,丈夫隔三岔五拉着她谈论朝政,她想不注意都难。司马衷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侄子打小不聪明,不过那时候前杨皇后把儿子捂的紧,他们亲戚来往很少见到,如果太子真的变好了,绝对是件好事,免得她九兄和十一兄两人为了皇位的事,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十几年没个消停。
听完妻子的叙述,夏侯承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看来杨家也是被逼急了,为了给太子造声势,这种法子都想得出。他飞快思考了片刻,说:“媛媛,我在想,今年大年节,你与我一起回谯县吧。”经过高平陵之变和淮南三叛的血洗,夏侯家元气大伤,仅剩几名女眷和小辈留京,其余族人全部求了外放,连这次的寿宴夏侯承都找借口回避了。
对于丈夫的提议,司马媛略有犹疑,但很快便想通关节答应下来。
午间宴会过后,多数宾客散回自家,一些人则借着年关在即,相互交游起来。郭娜四岁的女儿司马霓和家里堂表兄弟几人玩得不亦乐乎,说什么都不肯回家,郭娜溺爱女儿,选择留在侯府陪伴,夏侯光姬于是独自回了琅琊王府。
因公务提前返回王府的司马觐看了看归来的妻子身后,不解到:“睿哥没跟你回来吗?”
“他和霓姐玩儿呢。”
“胡闹,怎能留他在侯府?”
“你皇后嫂嫂的娘家,霓姐儿呆得,我们睿儿怎地不能?再说了,老二在边上陪着,能有什么事。”夏侯光姬笑了起来,她实在看不上丈夫谨小慎微的样。
弟媳妇郭娜从来想一出是一出,铜环真敢把孩子留给她照看!司马觐头痛不已,明知妻子是在挖苦自家与皇帝皇后关系疏远,但他懒得和她争,准备自己去接孩子回来。
行到半路,家中一男仆气喘吁吁迎过来禀报到:“大公子,二公子二夫人领着睿哥霓姐两个去司马尚书府上作客了,奴赶紧来和您报一声。”
仆人口中的司马尚书只可能是身居尚书位的司马植,是他关系不亲近的堂哥,喜好走马章台,素来意态狂豪,从他父亲彭城王死后更是变本加厉。二弟何时与那人走到一起了?司马觐连忙调转马头来到都城东北面的彭城王府。
琅琊王府大公子的疑问在见到王衍时得到了解答。王衍几乎是全城所有权贵之家的座上宾,作为二弟妹郭娜的堂姐夫,他偶尔会请二弟一道游玩,这也称得上是琅琊王府为数不多能够交游到名士的机会。
司马澹其实挺得意被大哥看到自己和一批“名流人士”在一起,急着要向新结交的友人们介绍司马觐。不料双方都不没有寒暄的意愿,各自打了招呼转开身去。
彭城王府建制奢靡,前后马场、花池规模庞大,遭到过先帝的训斥,奈何这彭城王不久便死了,彭城王的儿子司马植继承了王府却没得到爵位,心中颇为失意,于是整日放浪形骸。当今皇帝对除了齐王以外的诸兄弟全都不大上心,只要不说皇位的事,随他们怎么折腾。司马植无人管束,倒也潇洒,时常纠集一班人吃酒聚会,又或赛狗赌马,一场下来动辄花费千金。
王衍难得出席这种场合,实在因为作了大半天太子的“托儿”,心头不爽利,想着从司马植手里赢点好东西回去,这才勉为其难入了座。司马植的夫人王若琳是王浑大将军的孙女,同样十分阔绰,将内院装点得好似瑶池一般,寒冬腊月里依然温暖如阳春,郭娜等带孩子的夫人们都乐意在此打发时间。
几名女眷一边品尝着着西域的稀罕水果一边轻声交谈着。不久,郭娜瞧了瞧不远处的女儿,微微一努嘴,故意用旁人听得着的音量和堂姐郭沁说到:“我们这些人虽然算不上贵客,可再怎么着,一上午啊,那地龙烧的忒不旺了,冻得我们霓姐儿直哆嗦,要不是看在太子妃姐姐的面子上,我早走了。”
先后出了两位皇后的杨家怎么可能烧不暖地龙,除非是不用心。堂妹的一番话说到了郭沁心坎里,鉴于她是“名流人士”的夫人,不好有所表露,只得抿了抿嘴。姐妹两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现在就等别人接话了。
杨家人的小气在京城确实排得上号,惯于享受的郭家人受不了很正常。不过一旁的主人王若琳深知郭家和杨家旷日持久的面和心不和,聪明地不去接茬,而是扭头和旁的一位夫人说起话来。场面一时有几分尴尬。
幸好这时下人报说琅琊王府来人,要接睿哥儿回去。
“肯定是老大亲自来接人了。”郭娜嗤了一嗤,要是被司马觐看到丈夫他们在赌狗,绝对又是一个月的冷脸。
察觉到妹妹的苦恼,郭沁不由道:“你也不常回他们那里,怕什么。”
“马上要过年了,一看到那张脸,怪不舒服的。”郭娜悄声抱怨说,慢悠悠站了起来:“我还是先回吧,免得他一会拉了老二说教。”
“路上慢点。”不同于妹妹郭娜,郭沁晚间还得去杨家帮忙招待宾客,懒得回家的她打算再坐半个时辰。最起码这彭城王府比侯府暖和多了。
干坐了小半刻钟,郭沁颇觉得无聊,犹豫是不是也告辞回侯府,没想到离开不久的郭娜又回来了,且笑得眼睛微微眯起,“阿姐,你刚才是没看见,我那大伯子的脸啊,比锅底还黑呢。”
她乐得不行,让身旁侍女讲起事情始末。
司马觐进府找到儿子司马睿之时,小男孩儿与堂妹二人肩并肩坐在场子里,正目不转睛盯牢了围栏内的狗撵兔子。听到父亲的声音,小阿睿像是天灵儿被人掀开吹了口凉气,猛地弹起身,好悬没栽下座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