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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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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玉双卯。又称“双印”,由“刚卯”和“严卯”组成,作为避邪饰物,二者形制相同,均为长方体,通天孔,可穿绳佩挂,器面均铭刻有文字,为驱鬼愕疫之辞。

    初冬时节,洛阳有雪。

    今年天气不寻常,先才十一月就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令个洛河南北天甃琼阶一般。这日雪后初晴,晓日融融,诸葛靓受邀造访了位于北邙山脚下羊琇的别院。

    羊琇家世显赫,身为羊祜的堂弟及当今圣上的密友,他长期担任军内要职,在北禁军中根基深厚,两人相谈时,屡有将领冒雪前来拜见请安。

    天色将暝,宾主尽欢,诸葛靓起身告辞。在主人羊琇看来,大雪天里他这位友人竟只带一名仆婢便打算回城,委实算不得明智之举,他不怎么放心,因此说到:“仲思留步,不如在此过了夜,明日回城吧。”

    “稚舒不必客气,我外甥的别业就在附近,今夜我会过去用晚膳。”诸葛靓解释到。

    晚霞烧红了天际,道旁的枯木枝桠渐渐隐没在雾蓝色的夜幕当中。主客话别之际,一名身材健硕的矮个子男人背负长弓匆匆而来,羊琇嬉笑地同来人打着招呼,但并不向诸葛靓介绍。

    诸葛靓满腹心事地回到晴园,诸葛颐小声问:“父亲今日与旧友相聚,为何不见愉悦之态?”

    “你羊叔叔事务十分地繁忙。”诸葛靓欲言又止。他亦是多年带兵之人,一眼辨出今日见到的矮个男人是一名死士。羊稚舒招揽死士人物到家,绝不是什么好的预兆。诸葛颐则猜测到:“儿子听闻羊叔叔等人朝中上书反对齐王就国,是否他和您谈到了这件事呢?”

    近来朝中对齐王该不该就藩一事争论不休。站在皇帝的立场看,当初齐王与皇帝就争过太极殿上的御座,过了这十好几年,齐王竟还要同儿子争储位,不怪司马炎铁了心要驱赶齐王离京。站在朝臣们的视角看,又有谁真的愿意让一个傻子继承皇位?最起码羊琇等人绝不可能妥协。不久前,为了阻止齐王离京,羊琇甚至与皇帝当着朝臣的面大吵一架,之后即怒气冲冲离城搬到郊外,连朝会都不参加了。他拥的是知人善任励精图治的人上之君,至于那个流口水的懵懂小儿,谁爱管让谁管去吧。

    “羊叔叔与我仅是作了一番闲谈,邀我新年到他家中赴宴,旁的没有说起过。”诸葛靓半是欣慰半是烦恼地解释到。儿子大了,到了知事的时候,但诸葛靓深知争储一事凶险万分,远的不说,譬如数十年前吴国的南鲁党争,让数不清的人栽了跟头,更有甚者整个家族倾覆其中。他接着郑重地道:“颐儿,齐王的事,大与咱们不相干,往后你不必打听,更无需去管。”

    “诺,儿子知道了。”

    父子这厢说着话,院里忽然有人敲门:“舅老爷在吗?”

    诸葛颐开门看去,乃是自家新来的女仆苏苒,忍不住取笑到:“阿姨叫错啦,怎地还管父亲叫舅老爷。”

    谢苒轻笑:“是,奴婢差池了。”

    “有什么事吗?”

    “夏侯公子说先前约了老爷手谈,时辰到了,要奴来问一声。”

    门内的诸葛靓一听,可不是嘛,连忙起身赴约去了。

    司马媛与丈夫新婚不及半月即返回洛阳,准备在京城过冬至大节,和归来的谢苒母女前后脚进了城。得知母亲将自己的女仆赠予舅舅,司马媛满心不悦,但她不愿逆拂于母亲,声称要往晴园小住赏雪,私下叫谢苒和阿业一起过去。诸葛靓待下极为宽允,同意谢苒前往侍奉旧主。

    数月未见,小纪鹤与司马媛依旧十分亲昵,司马媛的丈夫夏侯承对此乐见其成。他们老家有个说法,新娘招小孩子喜欢,说明马上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翌日,一行人动身回城,入城门时意外遇见羊琇。他头发束的高高的,换了大氅和皮靴,在道路另一侧的雪地里踱来踱去地同人说话,脸上朝气蓬勃,半点不像四十岁人。诸葛靓心内欷歔,停了车上前与他见礼。

    头车既止,余下几驾车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马车内的谢苒有些纳闷,打起帘子往外看过去。她没见过羊琇,不过她认得与羊琇站在一起的王衍。王衍高冠束发,身着薄衫,腰系双卯(注1),双卯玉质乳白细腻,品相不凡,让人过眼难忘,分明是来自吴国皇宫之物。谢苒顿时眼前一亮:先前是她想差了,攻入建业城的有王浑王濬司马伷三个将,保不齐她的玉佩和宝剑是被谁搜罗了去,她很不该囿于区区一个琅琊王府。

    同车侍女问谢苒在看什么,谢苒回过神,故作感叹到:“我在想啊,那人不冷么?”

    侍女掩口而笑:“王公子丰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哪能与寻常人一般打扮。”

    另一辆马车上,纪鹤此时正在司马媛怀中玩闹,听到车外谈话声,她好奇地探出小脑袋一探究竟,司马媛怕孩子冻着,正要出声阻止,不想纪鹤伸出小手,指着王衍嚷了起来:“那个人我见过。”

    王衍相貌俊美,惹人注目,司马媛认为是小孩子胡说八道,觉得好笑。她的丈夫则有不同的想法,轻声到:“时辰不早了,咱们抓紧进城吧。”

    王衍的妻子是贾家亲戚,外界自然将他划作太子一党。太子一党的人居然和羊琇这个铁杆齐王党大喇喇站在城门处交谈,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琅琊王府无权无势,唯一的选择就是两不沾。司马媛转眼便明白了丈夫的顾虑,连忙放下帘子示意启程,并同丈夫商量到:“要么我找个机会和母妃说说,让舅舅暂时不要和羊护军来往了。”

    夏侯承点了点头,心中仍是忧虑不止。太子与齐王的储位之争明晃晃摆在了世人面前,但愿事态不会演变到无法收场。

    这一天,谢苒母女顺理成章地跟司马媛回了琅琊王府。尽管谢苒已不再抱希望自王府中有所斩获,但考虑到张女夷和魏蕤两人的说法,她觉得无论如何得再试上一回。

    冬至当日,王府男女老幼一齐出动往城东参加祖祀。乘着这个大好机会,谢苒冒险来到王府中的禁忌之处——诸葛老夫人的居所。老夫人头发花白,面貌慈祥,身材略微发福,是一名看起来普通不过的老妇,唯一不同的是她坐在一张特制的木椅上,木椅底端装着两个大轮子,表明老人行走不便。得知谢苒来自南方,她反应平平:“最近来的吴人,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多。”又问张女夷近况,谢苒说了,她毫不客气便要送客,公然一副过河拆桥的模样。

    谢苒急得不行:“且慢,我,我的师父苏修西,您认识吗?”

    老夫人毫无触动,伸手指了指大门,站在门口的仆人立刻动手推开了门。

    “我还有件事要和您说!”眼看要被扫地出门,谢苒搜肠刮肚,忽然灵光一现。她先前和这诸葛老夫人谈到魏夫人,谈到诸葛菡,均没能引起对方触动,此时她想到魏蕤之前的一种说法,忙忙说到:“晚辈的师父苏先生,本名是叫做周兰的,您有印象吗?”

    老夫人声音猛地一高:“你怎么证明?”

    谢苒立马一连串讲起师父的事,诸葛老夫人听着听着,脸色和缓下来。她指示仆人重新合拢大门,并上了茶水,讲到:“阿菡那丫头北上找了我许多回,最后一次是在五年前,惜我双腿已废,身陷囹圄,去到哪里有何分别呢,因此我未曾离开。难为周夫人她惦念着我。昔日建业一别,不觉三十余载,故人已逝,生者如斯,徒唤奈何……”

    谢苒亦是难掩感伤,安慰的话到嘴边不觉停住,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小心问说:“恕晚辈冒昧,您就是师父经常提到的诸葛嫣吧?师父说过好些您降服妖怪的事迹。”

    “这你也知道?”沉浸在回忆中的诸葛老夫人回过神来,诧异地反问。

    “晚辈记得非常清楚,那个谎称神女的纺绩,您三招内就将她打倒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说到:“小姑娘,我与你道一声歉。先时我不大信你,可你说的这些事,除了周兰,绝不可能有第二人知晓。你说你叫谢苒?阿苒,祖师在上,有你和女夷两个,咱们这一门后继有人了。好,好。”

    诸葛嫣连说几个好字,脸上容光焕发。谢苒有些惭愧,想了想,只得坦白了自己身体损耗且丢失玉佩之事。诸葛嫣斜她一眼,悠悠说:“让你来找我,恐怕是魏蕤那小丫头的主意吧?我虽没见过她,但我识得她那个外婆……她们一家人,心眼比坏桃多,真不明白阿菡怎放心将女夷托付于她。依我看,与其叫她跟着她,不如拜了你,好赖你是个实诚人。”

    拜师收徒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谢苒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到:“我,我不成的。”

    “怎么,要你收女夷为徒,你不乐意吗?”对方质问到。

    谢苒其实不太适应诸葛嫣这类性格强势之人,但谁让她有求于对方呢?当下软语解释到:“不是不是,是晚辈怕自己带不好。”

    诸葛嫣嗤笑:“和你那死了的师父一样一样的。”

    她们聊了许久,灯油添了好几回,一直到月亮快要落下去,两人都困顿不堪,诸葛嫣咳了好一阵,这才到:“交代的事你须牢牢记在心中。往后我这里,你就不必来了,我那王妃姑姑是有眼线在的,被她发现你我相识的话,大抵你便前功尽弃了。务要保持耐心,力求一击必中,明白吗?”

    “诺,晚辈记住了。”

    “这事了结之后,你若还活着,替我照拂女夷一二吧,她是个傻孩子,别叫姓魏的给她卖喽。”

    “老夫人……”

    “走吧,走吧。”诸葛嫣挥了挥手,示意谢苒离开,转身疲惫地伏倒在卧榻的阴影中。

    天上零零星星下起了小雪,早起的司马觐向男仆交代了若干事宜,转身看见围墙根底下望天的谢苒。他困惑却不由自主地同样抬头望了望黎明时分蓝中带灰的天空,不期然地,一点雪霰掉落在他的额头。

    下雪有什么好看的,少见多怪的吴人。司马觐不以为然地想,大踏步往相反方向走去。

    被脚步声惊动的谢苒转过头,久久凝望对方远去的背影,思索着有关琅琊王府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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