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之见
注1:修武,今河南修武,在洛阳东北。
当天晚些时候,谢苒见到了女夷,无可避免地谈及她师父诸葛菡的下落。
“你们不必瞒我,师父她不在了,我能感觉到。”女孩用最平静的语气述说着令人悲伤的事实,晶莹的泪滴自眼眶滑落。她飞快扭过头揩了一把。
一席话说得在场三人心里都不好受,两个大人更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张女夷拭干了泪,面向谢苒恳求起来:“谢阿姨,您离了王府,和我住在一处吧!”
“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如若愿意,我会出面与我阿姐商量,你同女夷也好作个伴。”一旁诸葛靓附和到。
谢苒想了想,回答说:“我是情愿的,只恐王妃不答应。”琅琊王府内外谢苒早就排摸了一遍,确定琅琊王并没有将江东得来的战利品置于彼处,继续在王府待下去,于她来说无可无不可。
“这不是什么难事,夫人放心吧。”诸葛靓泰然说到。
对于送出一个吴国女奴,诸葛王妃确实不乐意,非是她不舍得或怎样,而是她不乐见自己的弟弟身边继续出现南方旧地之人。然而她怎能拗过唯一一个亲弟弟的请求呢,最终还是把人送到了弟弟府中。
过了一月有余,青州传来消息,魏夫人跟随丈夫到河内修武就任去了,回信邀请张女夷前往她现在的居所。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前往青州,路上还不知会出现几多艰险,修武距离洛阳相比青州缩减了一半路程,且路上要太平许多,谢苒心下稍定:这次有她在,必不能叫女夷再出意外。
听说张妹妹变去青州改为河内,诸葛颐同样喜不自胜,对自己这位一起居住了许多时的玩伴说到:“太好了,以后得空我就能去看你了!待我得了父亲应允,咱们到嵇康住过的嵇山游玩。”
时局多变,谢苒不放心,请求亲自送张女夷到修武(注1),不期然与魏葳再度见面。才过而立之年的魏夫人双鬓如雪,但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带着她的一名小女侍热情地迎了过来,将谢苒双手紧紧握住,殷殷道:“早就盼着与谢夫人再次相见了!”
谢苒满以为魏夫人是客气,全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待魏夫人主仆离开后,她牵着女儿四处转悠了一圈。魏蕤的宅院建于修武县城北部的一处高台,四望无垠,视野绝佳,让人叹为观止。遥望县城以北的巍峨太行,她低头对女儿感慨到:“阿业,此处风物甚好,咱们多留几日好吗?”
“不好!”不到两周岁的纪鹤自顾翘起小脚,瞅了瞅鞋尖尖上沾的黄土,小嘴一扁,嫌弃到:“好脏。”
这句话叫谢苒倍感头痛。她这个女儿,打小生长深宅之中,风吹不着,雨淋不了,十分地娇气,偏又古灵精怪,小大人一般爱说嘴。她有意磨一磨女儿的性子,撒开手撵阿业自己玩去,不成想小姑娘一离了她,立马干脆利落钻进屋里去了,谢苒只得跟在后面嚷。
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从没见过像魏蕤一般既清净又热情的主人。据魏夫人自述,受外祖母影响,她自小信奉天师正一道,二十四岁那年被父母逼迫成婚,等到两个儿子长到七八岁,她依然雷打不动坚持静默养炼,丈夫等人只得同意她斋戒别居,独自搬到这个小宅院当中来。每天一清早天不亮,魏蕤便起身诵读,从日出到日落之间,不吃食物,仅服用胡麻散、茯苓丸,兼饮清水若干。经年辟谷让这位年轻的信徒身体消瘦,面庞无光。奇怪的是,她似乎从天师道中汲得了无穷精力。每当入夜,她常来陪张女夷、谢苒等人谈玄说古,风土人情、朝政秘闻无所不包,尤其一旦讲起修行之事,她往往两眼放光,能一直聊到月上中天。
谢苒大长见识,私下对女夷说:“我现在开始觉得啊,像魏夫人这般才叫做信奉呢,而你师父和我的师父,对天师道的热情不及魏夫人远矣。”
“啊,是的。”张女夷不自然地附和了一句,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渐渐地,谢苒发觉,每次魏夫人过来陪她们闲坐,女孩儿总是表现得坐立不安。又过了几日,一天傍晚,她到谢苒房中,神色忐忑地说:“谢阿姨,有一件事,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好呀,坐着聊。”谢苒弯腰将扑在榻上玩玩具的女儿纪鹤挪到床上,在坐榻上收拾出一小块空地,示意对方入座。
“我站着说就行了,很快的。”女夷低下了头,“今天,今天魏夫人问我,愿不愿意拜在她门下。我说,我要问问您……”
“傻孩子,我的想法有何要紧,关键看你自己呀。你怎么想的,能跟阿姨说说吗?”谢苒笑了起来,其实一听说张丞相的临终遗愿是让女夷投奔魏夫人时,谢苒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陪着她在修武住了这么久,正是为了让小姑娘自己想清楚。
果不其然,小姑娘柔声回答到:“我,我愿意的,魏夫人每日的行事,也是我喜爱的。”
“多好啊,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谢苒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女孩的头,“你师父和你爹爹在天有灵,一定会替你高兴的。”
次日清早,谢苒决意同主人告别。到修武两个多月,她第一次去了魏蕤屋中。
主人的住所在后院一间土坯房,好似预感到有客来访,小女侍于门口迎了迎谢苒,一向昏暗无光的屋内也点起了油灯。跽在木几旁边的魏夫人一边煮着茶水,一边顽皮地冲谢苒眨眼:“某夺人所爱,恐怕谢夫人心中不快了。”
“她自己选择留下来,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支持。”谢苒也笑,她可摸不透魏夫人这种无欲无求之人的想法,简单道明来意后准备告辞,忽地被对方叫住:
“且慢。”
谢苒略感意外,“夫人请讲?”
对方狐狸一般眼眸半眯,开口到:“说来惭愧,某手里头有一样极为艰难的官司,本是清远女君(指诸葛菡)托付与某,无奈某本领有限,眼看剩下的期限不到两年,某这里如果单独行事,大差不差的只有三成把握,思来想去,唯有向谢夫人求助。”
谢苒想说我凭什么答应你?咬了咬唇,迟疑到:“何事?”
魏夫人微微一笑,道:“此事渊源,出于您的师父苏修西。有些事恐怕您不太了解吧,她本名周兰,是吴国第一任皇帝的妃子,也是某外祖母的同门,当年她们做下的几桩事,无一件为外人所知,然无一件不要紧。正如咱们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
谢苒深骇,维持着面上平静:“夫人绕来绕去,不如直说了罢。”
“先给你看看凭证,以免说某信口开河。麻姑,把东西拿过来。”魏蕤示意她的侍女捧来一方木匣,将内里的一小份木质信札展示出来,信札四角用多道细麻绳交叉绑缚,一道道条纹在信札表面组成一个“山”字型,确凿出自苏修西之手。
魏蕤观察着熟练拆解信件的谢苒,声音轻如呓语:“信中的官司,你师父不肯叫你做,特意交代给清远女君,没想到人出了意外,把事留给了某,来来回回最后还得你搭把手,唉,真真冤孽。”
魏蕤长叹一口气,继续道:“并非某不愿意,既入了天师道,此事某义不容辞,无奈天意弄人,这几年洛阳情势变幻莫测,某能力有限,的确无法做到。你既在彼,理应相帮。谢夫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读完师父亲笔,谢苒不再怀疑,但信件的内容却叫她手脚发冷,整个人眩晕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魏蕤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仔细瞧了瞧谢苒,确定她不是开玩笑:“阿苒,你学那么些年道法,学到哪里去了?自天公将军起事至今不逾百年,海内纷纷,黎庶涂炭,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余一。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两年太平,莫说除那一人,即便要我等除掉百人又怎样?某不妨在这里直说,此事若办不成,洛阳的动乱马上就要开始了。”
谢苒想起几月前她在洛水之滨所听到的一句吴歌:千岁髑髅生齿牙。
髑髅生齿,乃为妖道。那个唱吴歌的怪人,对她说过一句“不是时候”,可见当时不是时候,将来总有一天是时候。加之北上前,白石先生也指着河岸告诉谢苒,北方会有比伐吴之战更为可怕的灾难发生。现在听到魏夫人的说辞,三人的说法得到相互印证,种种迹象表明,司马氏的晋国正处于下一轮纷乱的边缘。虽然她常念救人行善,但她同样十分清楚,国与国之间的征伐非人力能阻挡。况且吴国去国未远,洛阳生乱,江东复国在望,岂不是一件好事?谢苒心中矛盾,眼神流露出挣扎:“朝堂生乱,九成九出在人心不足。这类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魏夫人猜到了客人的心思,叫来女侍麻姑:“夫人一时想不通,带她到外头透透气,给她看看林子里的风景。”
小女侍圆盘脸、矮个头,穿一身粗布裙子,赤脚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领谢苒去了围墙根处的一片竹林。谢苒一路将信将疑,正待出声询问一二,那叫麻姑的女侍者伸手一通比划,带着人来到了一洼极小的水塘边。
原来她不会说话,难怪不见她开口,谢苒想到,一脚踏入林中,但觉身后竹子猛地拔高一大截,自己的身子越缩越小,水塘也涨大了许多倍。举目四望,座座城池拔地而起,远方的山忽高忽矮,近处的麦地忽绿忽黄,乃至绿叶转瞬为白雪覆盖。谢苒吓得不得了,险些叫起来。又有骑马戴帽的男人举着大刀追砍一群小孩,又有黑烟焦火从小山坡后升起,谢苒甚至看到自己年幼时居住的草屋,看到自己的女儿阿业哭着向屋外跑去,但焦火过处,除了满地灰烬再无它物……不知过了多久,竹林内恢复了寂静,徒留谢苒低头盯着水塘发愣。
两人离开竹林回到屋内,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世间纵有一千八百象,人只能居其间一象,一旦出了偏差,你或者可活,你的国君,你的亲人,你的故土,还有千千万陌生人,也许再回不来了,我等既然有余力,怎能够坐视不管呢。”油灯下的魏蕤双目低垂,嘴角浮起嘲弄:“是啊,看起来,我这般一无所求的,其实往往要的最多。”
谢苒面色惨白,喃喃到:“世间一千八百象,生如何,灭又如何,一生一灭,岁岁枯荣,终是我们勘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