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取其辱
琅琊王妃诸葛璇最近心力交瘁,原因是家中小辈一个比一个不让她省心。在安排女儿入住晴园后没几天,侄子诸葛颐过府请安,又提起派人送那个小妹妹的事。
“那孩子是哪里人氏,多大了,原先父母是做什么的?”诸葛璇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诸葛颐被问懵了:“……上回不是和您说过了嘛。”
“你这孩子。”王妃作势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衣袖,“姑母是关心你,谁让你对那个小女孩儿忒般上心,姑母作为你的长辈,可不得问问清楚?”
少年失笑:“您想到哪儿去啦,妹妹才九岁呢。”
诸葛璇面露讶异之色:“这样啊。”
“姑母,您不反对,我就当您答应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今天就吩咐人去办。”王妃叹道,继续嘱咐了一通,这才放了侄子离去。
诸葛颐离开后,王妃想了想,到底不大放心,叫了自己得力的一位家奴进来,“老宋,想个法子查查,舅爷家最近进出往来的是些什么人。去的时候留个神,不可声张。”
尽管弟弟的行踪在皇帝陛下到访后不再是秘密,但琅琊王妃绝对不希望南面那些吴国旧人牵连到弟弟。
宋姓家奴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素来办事老练。隔了仅一天半,便来报说:有阳羡蒋氏人出入舅爷的宅子。
阳羡蒋家是江东大族,诸葛璇一时天旋地转,咬牙到:“糊涂啊糊涂,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就舍不下呢。”
家奴低了头不敢接话。
王妃秀眉紧蹙,转念一想:莫非这蒋家人与那死去的许氏有关?遂继续问说:“蒋家和许家是什么关系?”
家奴道:“蒋、许两家俱是阳羡望族。”
诸葛璇冷笑不语。许氏是弟弟在逃亡江东后的续弦,是侄子诸葛颐的后母,死在了回洛阳的路上。真个儿阴魂不散。
“奴已查明,舅爷手下本有四、五个蒋姓侍卫,回京后只得两人。至于颐公子提到的小姑娘,应该姓张。”
弟弟能有几个姓张的友人?算来算去,过从甚密的不过一个张悌罢了。吴国丞相张悌的人头,至今还挂在洛阳城南门上示众,思及此,诸葛璇心中一阵发堵:“好了,此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再查了,你去吧。”
她当即派人将弟弟找回来,沉着脸道:“我问你,你住处是不是有个小姑娘,家里姓张的。”
“您,您知道了。”诸葛靓心中大惊,继而怒到:“阿颐那臭小子乱说什么了!”
“不关你儿子的事,是我见你家中有人进出,叫人去查的。阿弟,你说罢,你到底怎么想的?”
“您怎能派人盯我的梢。”诸葛靓既羞且惭,涨红了脸,道:“我三十五岁了,不是十五岁,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交际吗?”
“阿弟说的什么话。”王妃也十分生气:“现今的情势,想你心里比我清楚。我们家的事,陛下是不追究了,可外面还有御史,有那等心怀怨忿之人等着抓咱们诸葛家的小辫子,阿弟遇事能不能少一点意气用事,多替我们全家想想?”
“阿姊,这怎么能说是意气用事!我收留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属下,他们如今无处可去,难道要我将他们抛弃在大街上吗?”
“好,好。你义薄云天,是我不如你。那你说说,那个姓张的九岁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你的亲人吗?”
话说到这,诸葛靓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她那爬满皱纹的曾经美丽的面孔,和早已谢世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诸葛靓缓缓跪了下来:“阿姊,我万分对不住您,女夷她不仅是阿嫣的孙女,她还是我生死至交的女儿啊,我,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的……”
“你给我住口。”琅琊王妃刹时眼前一黑。
眼看姐姐向后倒去,诸葛靓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人抱住,大叫着让人进来。侍女王丽云听到动静连忙推门而入,接过女主人轻轻安置到睡榻上,一边替女主人抚着胸口顺气,一边给女主人喂水,并连声呼唤到:“王妃,王妃您快醒醒。”
好半晌,诸葛璇缓过一口气来,大睁着眼睛盯着诸葛靓不放。诸葛靓在旁脑门冷汗直冒,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醒过神来:他就奇怪他的阿姊查到小姑娘的身份后竟还能心平气和讲大道理,只怕他刚刚做下了极为愚蠢的不打自招之事。
果然,待诸葛璇平了气,即指着诸葛靓说:“把事情说清楚。”诸葛靓默默拣了一个脚踏坐了下来,无奈地道:“我看您多半猜到了。”说着看了一眼房中女侍,诸葛璇会意,颤声到:“丽云,你出去。”
等到屋内只剩诸葛家两姐弟,诸葛靓涩然道:“先前,我以为阿姊自己查到了。”
“你们,你们干的大好事!”诸葛璇斜躺在睡榻上,狠命拍打着扶手,泪水缓缓沁出眼角。
诸葛璇要强了一辈子,唯在两件事上无能为力,一件,是三十年前自家灭族惨案,除了她自己,诸葛氏族人死的死,跑的跑,连带丈夫解掉所有职位回家闭门十年,荒废了一生的前途。第二件与第一件紧密联结。丈夫居家闭门期间,居然与她的堂侄诸葛嫣有了首尾,诸葛璇撞破此事,一度万念俱灰想要自我了断。诸葛璇至今想不明白,丈夫看上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看上她的侄女?
阿嫣是前汉国丞相诸葛亮的长孙女,谋刺司马师失败,身受重伤,当时诸葛璇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将阿嫣救了回来,在府中一藏就是五年。那五年间,丈夫多次劝诸葛璇将人送走,诸葛璇坚决不同意。回头想想,着实可笑。
甘露四年,诸葛璇尚在为父母兄弟居大丧,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侄女苟且生下一个女儿来,对外说生下来就死了,诸葛璇当时居然信了那等鬼话。后来那人又收养了别的姬妾生的女孩,起名司马姜。
“这么说,那人生下来的女儿,没死?”诸葛王妃梦游般问。
诸葛靓低头呐呐:“起初没死,后来嫁了人,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小姑娘,便是女夷。”
“也是张悌的女儿?”
“是。”
诸葛璇闭了闭眼:“事已至此,阿弟,听我一句劝,那孩子,你尽快送走。”
“知道了。”诸葛靓依然不敢去看姐姐,颓丧地勾着头向门口走去。
“慢着,还有一事。”琅琊王妃在背后叫住了自己的弟弟,“这件事,王爷知情吗?”
诸葛靓胸口几乎炸裂,留下一句:“他不知道”,落荒而去。
“报应。”王妃仰面向上,自言自语地道:“司马伷,你若知道有这么个孙女还活着,一定很高兴吧,可惜,我绝对不会……”
王府女主人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两个月后,琅琊王妃亲赴晴园接回了女儿,与司马媛一道回到府的,还有谢苒及谢苒的女儿阿业。
一日,司马觐在母亲处意外撞见谢苒。他认出那女人,吃惊地道:“母妃,为何一貉奴竟在此?”
大儿子性格温和,绝少如此情绪外露。虽然京城确有少数人将南方来的战俘蔑称为“貉奴”,但琅琊王府历年既有吴国女奴,也有羯族来的奴隶,从来不见谁作此种称呼,这绝对是第一次。诸葛璇误认为司马觐这是关心小妹的表现,因此解释到:“阿媛喜爱此奴之女,我方才问了她话,不是那等糊涂人,且让她去吧。”
司马觐双唇紧抿,好一会儿才应了诺。
见儿子又要走,老王妃忙说:“难得这么早回府,你先回院里歇歇,晚上上我这用膳。”
“母妃,儿还有事,晚上赶不回来,改日吧。”司马觐匆匆离开了。
大公子司马觐与其妻夏侯光姬不睦,这是王府公开的秘密。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婚事,都是婆婆伏太妃在的时候就定下的,诸葛王妃对此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大儿子越来越沉默,二儿子又越来越出格。
司马觐在这天的下午重新来到归命侯府。秋狩在即,陛下有诏归命侯随驾,身为朝廷礼官,归命侯府的一应事宜由司马觐全权负责。他一连多日早出晚归,总算赶在开狩前将事情打理清楚。
曾经的吴国皇帝、现在的归命侯孙皓身着簇新的狩猎装出现在晋国皇帝面前时,后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身边侍中说:“思祖(司马觐的字)事办的不赖。”
安乐公刘禅去世后,孙皓成为了司马炎可在众臣面前拿出来炫耀功绩的手下败将唯一的选择。事实上,在每个公开场合,他对待对方像兄长般慈爱,引发了人们的种种侧目。几年来,不管朝廷举办哪一个层级的宴会,皇帝几乎都点名要孙皓参见,朝臣们逐渐习惯了皇帝的作范,其中尤以辅国大将军王濬最能理解陛下的心思。和陛下相同,征南之战过去快一年了,辅国大将军仍和最开始一样,喜欢在每个场合夸耀自己的伐吴功绩。
王濬每在公宴上表露功绩一次,丞相贾充心里就膈应一次。要知道,当初他是反对南征的最中坚力量,口口声声伐吴不是时候,没有结果云云,在伐吴过程中更是多次上书苛责力主伐吴的几名大臣。吴国被荡平后,贾丞相不自在了许久,总想做点什么表明心迹。
于是在秋狩结束后的晚宴上,贾充对孙皓说:“听说阁下在南方挖人眼睛,剥人面皮,此何等刑?”
远道而来的亡国之君听到贾丞相的论调,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平心而论,贾充长相不坏,尽管年过六旬,依然风度翩翩。但归命侯又岂能不知对方衣冠济济的外表下有一颗臭名昭著的黑心。孙皓其实蛮纳闷的:晋帝是怎么放心把一个敢杀皇帝的提拔任命为丞相的?
想到这,孙元宗露出了微笑:“身为臣子却弑杀国君,以及奸险狡诈不忠的人,对这等样人用这等刑罚。”
在高贵乡公曹髦死后二十多年,一个来自遥远异土的吴人揭开了贾丞相最卑鄙可怖的罪孽:弑君!
贾充听后沉默不语,且在接下来不再说一句话,而孙皓则脸色不变。话音既落,宴上一片哗然,有人忍不住大笑出声。须臾,不知谁的喉咙一响:“姓孙的,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