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车朽索
受皇帝造访一事的影响,诸葛靓回乡的行程遭到推迟。他的儿子诸葛颐就此向父亲询问缘由。诸葛靓落寞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解释到:“宫中那位对你爹我的行迹了若指掌,去到哪皆是枉然。不如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至少那人念旧,不会对我们一家怎么样,他那批臣下就不好说了。后半截话被诸葛靓咽回了肚中。虽然诸葛靓已无心仕途,但儿子长大必定要在大晋讨前程,有些话不宜明说。诸葛靓随即问到:“怎么,想回家了?”
“是,父亲。”少年笑嘻嘻地应着。其实诸葛颐才不惦记回老家呢,青州琅琊郡是父亲的出生地不是他的出生地,他生在建业长在建业,回不回老家对他没多大区别。
“为父争取年前把事处理好,今年过年我们一定回去。”
见父亲要走,少年忙又问:“那张妹妹的事怎么办?”
“小姑娘在家中多住几天吧,回头我想想办法。”
儿子口中的张妹妹,就是张女夷。按照诸葛靓本来的想法,他会带着这个既是老友遗孤也是自己曾侄孙的小姑娘同往青州,把她交给她母亲临死前指定的那人,如今看来,暂时是无法如愿了。
只听儿子说:“要不然,让姑母派人送张妹妹吧。”
“不成。”诸葛靓脱口而出。儿子不知道张女夷和王府的关系,假如女夷的身份被王府中人尤其是王妃发现的话,那王府肯定要翻天的。诸葛颐一脸讶然,诸葛靓连忙找补,“你姑母为你阿媛姐姐的事烦心着哩,怎好这个时候给她添麻烦。”
少年心里直犯嘀咕:至于么,顺手的事。
琅琊王妃诸葛璇笃信佛学,轻易不向任何人说一句重话。在诸葛颐的心目中,满天下找不见第二个比姑姑更慈爱的长辈了。父亲不答应,诸葛颐以为父亲是好面子,翌日一早,在父亲离开住所后,少年便私下出发去了两条街外的王府。当然,他年纪虽不大,多少还是知道厉害的,不敢说张妹妹是吴国故丞相的女儿,只说是父亲老友的遗女。
诸葛璇极为疼爱这个唯一的侄子,不疑有他,一口应了下来,想了想,又到:“什么样的小姑娘?改日且将人领过来瞧瞧。”
“姑母,别改日了,就今天吧。”
“今天不行。”诸葛璇好气又好笑,她今日安排了去城外看望女儿呢。昨天赶去看阿媛的是大儿子,明日让小儿子去吧。
中秋节前的一天,琅琊王府的三位公子借着出城狩猎的机会一起到晴园中探望小妹。相比夏天,司马媛的状态大有改善,一双丹凤眼神采飞扬。老三司马繇眼见小妹恢复的不错,高兴地说到:“回去咱兄弟和母妃好好说说,明儿接阿媛家去吧,这地方怎么住人啊。”
老四司马漼附和到:“就是。我看别等明天了,今天就回好了。”
老大司马觐最心细,他疑惑于司马媛双眼内不真实的喜悦,把管家刘明锐叫到屋外,严厉地问说:“三小姐身边,眼下什么人在伺候?”
刘管家眼神闪烁,含糊报了几个惯常之人。司马觐心中疑虑更浓,用午饭前,他不声不响撇开众人来到小妹的卧房门口,屋内堆放着婴孩的玩具,一名傅母抱了孩子在逗弄。司马觐浓眉深皱:“哪来的孩子?”
傅母慌张站起来,告知到:怀中的小女孩,正是女仆苏氏八个月大的女儿阿业。
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司马媛像往常一般绕着花园一圈圈地散步夜游。侍女们劝她回去休息,她满眼厌恶,狠狠盯着她们,直盯得几人心中发毛,一个跟一个往后倒退,唯有远远围着。
寂寂深夜,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啼哭,司马媛循声抬头,走到沟渠边张望起来,“是谁在那,你们听到了吗?”
侍女小关解释说,河渠对岸是仆人的居所。
司马媛入住晴园,从王府带来十好几名仆从,因房舍有限,晴园原本的仆人全数被打发到园子外围的农舍居住,谢苒母女自然不例外。在不了解内情的仆从们看来,晴园主人的入住大约是一时兴起,被赶走只能自认倒霉。
安排住地时,考虑到谢苒前一段时间的出格表现,刘管家特意将她排的远了些。这就苦了纪鹤这个不到八个月的小奶娃,白天且罢了,女仆们帮忙搭把手,几个人一起,勉强喂她吃饱,到夜里则完全不行。连着三天,谢苒一共睡了没几个时辰,红着眼睛抱着孩子在屋外走来走去。怀中的幼儿持续地哭闹不止,她忍不住吼:“牛乳不喝,羊乳不喝,你是要喝西王母的琼浆玉液嘛?”
娃娃顿了顿,闭着眼睛再度抽泣起来。
谢苒无奈地轮流叫着女儿的大名和乳名,但这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显然不会轻易妥协。一个大人一个娃娃,两人精疲力竭地在夜半时分拉锯着。
在河渠的这一边,司马媛久久伫足,直到远处彻底安静下来。
次日,司马媛绝早起身,提出召见园内所有的仆婢。这个要求非常合理,刘明锐无法拒绝,当下应了,回去警告大家伙乖觉些,不许在主人面前乱说话。稍晚,仆从男女分为两排在正院前站定。司马媛的目光飞速滑过每个人的面孔,最终死死停留在谢苒身上。
至夜,司马小姐将那叫苏苒的女人传唤到房,指明要她伺候用膳。
此时谢苒满脑子都是太阳下山后女儿在农舍里哭得不行的模样,她心神不宁,手一抖,一小块鱼肉从勺中滑落在食案上。
“苏夫人这是怎么了?”司马媛扬起脸来冲着对方笑。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额头光洁,双唇饱满,是男人喜欢的长相。长到这么大,除了那该死的卫平,没人能拒绝她的关心。
谢苒默默摇头,另择一双干净的牙箸清理掉食案上的残渣。
饭后,司马媛又留了谢苒半个时辰,直到对方不得不开口:“奴婢有一事相求。”原本侧坐梳头的司马小姐转过身来,温温柔柔地道:“你说。”
谢苒于是向主人表示,希望今晚能容许她早点回到住处,从明天开始,她会安排好家中幼儿,更为专心地侍奉小姐。司马媛等的就是这番话,未等谢苒话音落下,司马小姐迫不及待地说:“这有何难,你带上人,现在就把孩子接过来。”
走出正院大门,谢苒回头看了一眼那灯光昏暗的房舍,停下步子抚着心口。和她走在一处的是司马媛的侍女小关。小关见谢苒无端停下,不禁催促到:“莫要让小姐久等,快点。”
谢苒依然没动。有那么一瞬间,杀意在她胸腔中翻腾。惊觉到这一点,她吃力地回忆着上一次动手是什么时候。那是在建业的太极殿,歹人意图刺杀吴皇帝,谢苒来不及思索便做下了后来的事。可当时,她的心中何尝有过恨意?
这股冲动,一直到司马媛喜孜孜地从谢苒手里接过纪鹤,都分毫没能止歇下来。
击倒在场所有人,然后冲进城,杀死琅琊王,夺回玉佩,她与女儿就能回家了。心中一个声音叫嚣着。
对身前危险一无所知的司马小姐,此刻满眼满心都是小纪鹤无邪的笑颜。她小心翼翼用手托着婴孩的颈部,殷殷问到,“我该怎么叫她?”
谢苒拼命低着头,迟钝地回答:“我家孩儿随我姓。奴婢叫她阿业。”建业的业。
血色瞬间从司马媛的脸上褪了个干净。她没有听错,的确是她的阿叶啊。女人颤抖地将孩子递回谢苒怀中,尔后捂着脸失声恸哭起来。
在深感愕然的同时,盘踞在谢苒心中的杀意停滞下来。
次日,谢苒正式开始了在正院当差的生涯,连带女儿一起享受到了不同寻常的优待。无可争辩的是,晴园主人需要阿业在面前的时间,远比需要阿业母亲的时间多的多。天晓得,只要有女孩儿在身边,司马媛心火焚烧的胸腔就会熄灭,神志和健康一齐回到她的身体中,她一天比一天鲜活起来。
与此同时,司马媛与卫家和离的消息渐渐显露,仆人们对古怪的司马小姐多了一份理解。
中秋佳节在即,司马小姐开始流露出将谢苒母女一起带回王府的意愿。对谢苒来说,这叫做意外之喜。
司马小姐的想法很快在园中传开。刘明锐的女人因而告诫自己的丈夫说:“那吴国人终究是要随小姐回城去的,日后府里问起来,你千万不要多话。”
“知道了。”刘明锐不耐烦地应着,心中却想:老王妃哪这么好糊弄?就大公子那一关,还不知姓苏的过不过得去呢。
姓苏的与大公子司马觐的第二次见面,发生在司马小姐的卧房门口。在王府中人纷纷到访的这日,谢苒自知没有资格出现在众公子眼角,一清早起来,异常乖觉地去了果园中采摘。午时,估摸着访客们应当集中到前院午饭,她这才拎着新摘的果子出现在房间外,不想正好与面带愠色的大公子撞了个正着。
谢苒不认得这个人,她仅仅有些惊讶于他年纪轻轻眉头紧蹙的可怜样,忍不住抿了抿唇。
司马觐对眼前这名吴国宫女绝无任何好印象:第一次见面,她莫名冲他发笑;第一次得知她的姓名,被告知此人居然怀着身孕被赐到王府,让多少人看足了琅琊王府的笑话;第二次见面,她居然还敢笑?仗着生了一个父不详的女孩,妄想迷惑妹妹,这样的人,他多一眼都不想看。
“貉奴大胆。”男人低声呵斥,眼神极为冷淡:“把孩子弄出来,快离开这。”
“色厉而内荏……”那吴国女人说到,字正腔圆,眼带嘲讽,嘴角笑容溢出,接过孩子转身便走。
“你说什么?”司马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慢着,你们干什么。”此时,发觉不对劲的司马媛匆匆赶来,她一边拦着谢苒,一边抓住长兄的袖子紧张地问:“大哥,你想对阿业怎么样。”
“你,你知道那女人怀里的孩子是什么来历吗?”司马觐见不得小妹对那女人维护的样子,气得脸色发青。
司马媛看看兄长再看看谢苒,当下哪还能不明白,带着哭腔说:“大哥,那你要我怎么办?”
这个时候,王府老三司马繇和老四司马漼也赶了过来,劝慰大哥的劝慰大哥,安抚妹妹的安抚妹妹。谢苒借机带着孩子溜走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刘管家到谢苒屋外把人叫了出来。和他料想的一样,这吴人又弄出事来了。他气哼哼地说:“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现在好了,一个女人带个娃娃,你今后怎么办?”
谢苒低着头一语不发。刘明锐到底不是那等黑心人,叹道,“明儿府里处置下来,不管你上哪去,那头母羊你都带走吧,不枉在这缘分一场。”
谢苒聆听着老管家嫌弃中带着关心的絮叨,那股今天被司马觐重新激发出来的在心魄中转来转去的冲动渐渐平息下去。
第二天,园中风平浪静,司马媛躲在房里不出来。第三天,王妃亲自上门,她摸着小女儿失去神采的脸,叹道:“阿媛,你这好比饮鸩止渴,长久不了啊。”
“娘,我顾不得那许多了。您知道吗?有了阿业,我的心重新被填满,像是,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可那孩子的出生实在……母亲是个吴人,父亲又不知是哪个兵……哎。”
“娘,您若真的心疼女儿,便答应女儿,留下她们吧。”
“娘答应你。”诸葛璇拭了拭眼角的泪光,继而迟疑到:“要么索性将那女人打发走,免得日后生事。”
司马媛轻轻摇了摇头:“阿娘,女儿绝不愿这世上多一个人尝到失去孩子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