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符之失
消息顷刻传遍了洛阳城。当天晚宴结束,齐王司马攸回到府中,被侍女告知说王妃身体不适。司马攸急忙前往卧房。见妻子眼眶泛红,唇色发白,他坐到床边,心疼地拉起妻子的手:“白天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不舒服,叫医士了吗?”
齐王妃贾褒艰难地摇了摇头。面对丈夫的关切,她感到难以启齿,因为她的眼泪并非来源于身体的病痛,而是刚刚听说自己父亲在晚宴上的光辉事迹,她羞愧不堪,不由得哭了起来。
善于体察妻子的司马攸很快猜到了缘由,一时无话可说,夫妻两就这么静静坐着。想到自家家事与妻子家一样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他摇着头到,“唉,真不知何时能松快些。”
外人看来,这夫妻两人一个是皇帝亲弟弟,大司空、齐王,一个是丞相女儿、齐王妃,满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富贵之至的人上人,哪里会不快活呢?
问题偏偏就出在这对年轻夫妻的身份上。先帝司马昭有两位嫡子,一为司马炎,一为司马攸。司马攸自幼过继给无子的大伯司马师,在法理上成为司马师一脉。司马攸性情平和,勤奋好学,在朝内得到许多大臣的看重,先帝活着的时候,曾经亲口说过想传位给司马攸。
皇权之下向来无父子兄弟。两人的母亲王元姬担忧兄弟阋墙,去世前再三嘱咐司马炎不可苛待弟弟。司马炎满口答应下来,然而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都备受瞩目,皇帝喉咙里的这根刺,肯定是咽不下的。
司马炎继位后,对自己的弟弟大加封赏,一应服饰、车驾、属官给予最优待遇,如此反常的举动,叫司马攸如置身炭火。司马攸每每试图与皇帝恳切面谈,都被对方派人几句话打发了,此后再去,常不得召。司马攸只得放弃了,与自己的兄长保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齐王府内,贾褒平复心情,问起今日狩猎的事,“……都还顺利吗?”
老丈人贾丞相在宴上出了那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丑,决计是好不了的,莫说旁人,连皇帝都十分下不来台,没多久就退席了。齐王一边情不自禁地摇头,一边掩饰说:“挺好的,我猎了几头鹿,明日让厨下安排炙肉。”
这时门口有人影晃过,侍女报说齐王长史求见。
“都这么晚了。”司马攸眉头微皱,本待不见,想到晚上之事,又整了衣冠往外去了。
贾褒同样心事重重,叫来侍女交代到:“吩咐下去,明日先不回丞相府了。”
侍女对今日发生之事有所耳闻,连忙应了。过几日是贾丞相寿辰,齐王妃原本打算明日回娘家帮忙操持起来,看能否借机向父亲说情,接母亲李夫人回家,如今发生这等事,还是缓一缓吧。
李夫人李婉,是中书令李丰的女儿,贾丞相的原配。早在淮南三叛发生之前,当时的皇帝曹芳多次召见李丰单独谈话,想除掉司马师,计划败露,李丰因谋反被杀,身为李丰的女儿,李婉受到牵连被流放边疆。作为李丰的女婿,贾充也面临着抉择。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贾充急忙和李婉离婚划清了界限。在贾大人的一生全部的认知中,没有能不能做的事,只有值得不值得做的事。司马家族对他的恩重与提携,就值得所有。
父亲贾逵是前朝忠良,在贾大人的印象里,父亲为曹家舍生忘死一辈子,太和二年曹休伐吴大败,父亲以德报怨救了曹休,曹休反而埋怨父亲救援太迟,还让父亲去捡他曹休丢弃的仪仗。而对于这样的情况,朝廷不过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两不责怪而已。父亲的一辈子,太不值得。
李丰的遇害,揭开了淮南三叛的序幕,这期间,贾充始终追随司马氏左右,乃至于行下那冒天下大不韪的弑君之事。有人劝司马昭杀了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肯,可见贾充的付出并没有白费。他成为了司马昭心腹中的心腹。一次,贾充受命到淮阳慰军,诸葛诞见到贾充,痛骂他到:“你不配当你父亲的儿子。”
在政权更迭的汹涌波涛中,贾充又一次押对了宝。司马炎当了皇帝后,果然非常宠信贾充。
司马炎登基,大赦天下,李婉回到洛阳,此时贾充已经又娶了郭配的女儿郭槐。李家和郭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家族,谁家女儿都不可能居于人下,为此,皇帝特意下旨,让贾充能同时拥有两个正妻。
贾充拒绝了这个优待,理由是同时有两位夫人过于浮夸,自己作为丞相,要以身作则。他另外在洛阳城的永年里把前妻安置好,便不再与她往来。但相比因嫉妒导致两个孙子先后夭折的泼妇郭槐,知书达礼的儿媳李婉更让贾充的母亲柳老太太喜欢。某种意义上,当年李氏是陪着儿子苦过来的,贾家不能也不该不迎回李氏。
柳老太太特别看重忠孝节义,屡次追忆痛骂成济弑杀曹髦之事,侍者们听到,没有不偷偷笑的,不过谁也不敢告诉她弑君的逆贼正是他儿子贾充。但弑君的事可以瞒,李氏已经被赦免回洛阳了,却没法瞒。面对母亲的要求,贾充只能装傻拖延。到柳老太太临终时,贾充询问遗愿,柳老太太说:“我让你迎回李婉你尚不肯,还问其它的什么呢?”
另一边,李婉的两个女儿,贾褒及贾裕姐妹两人,也催促父亲接母亲回家,她们甚至要求父亲把郭槐休了,让母亲重新成为贾家唯一的正妻。贾褒为此不惜在贾府新年的筵席上突然闯入,叩头流血请求父亲把母亲接回,吓得贾充的同僚和下属只能赶紧四散回避。这十年来,齐王妃和妹妹用尽了各种方法,软硬兼施,都无法使得父亲心软。
贾丞相的决定向世人表现得非常明显了,唯有身在局中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执迷地不肯相信父亲竟如此绝情。在这件事上,贾丞相非常清楚,接不接回原配,不是简单的偏爱与否的问题,更涉及到自己对立储的态度。
立储之争,早在当今陛下登基前便开始了。之前,是司马攸得到父母偏爱,之后,是白痴太子司马衷缺少人心。尽管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争夺皇位的意图,但作为一位拥有高尚品质和德行的诸侯王,司马攸是“怀璧其罪”。
按道理来说,晋朝能够夺得正朔,司马师的功绩比司马昭要大得多,司马师的嗣子司马攸更有理由继承江山。何况贾充的女儿嫁给了司马攸,换句话说,司马攸是贾充的女婿,贾丞相似乎没有理由不支持自己的女婿。可事实上,就立储一事,贾充早早把宝押给了司马炎。
贾充看透了自己的老上司。明面再如何宣称要让大哥的嗣子继承大统,司马昭的内心,始终希望由自己的亲儿子继任为天下之君,百年之后,享受庙堂祭祀的是自己的神位而非大哥。于是贾大人经常在司马昭面前称道司马炎宽仁居长,有人君之德。
在司马炎还是北平侯的时候,贾充就劝他:“舞阳侯(司马攸)聪慧无双,君侯你唯有一法可胜他,即仁!”正因如此,司马炎在青年时期就严格约束自己,多有仁义之行。
最终,如贾大人所料,继承皇位的是司马攸的哥哥司马炎。
咸宁二年,京都盛行疫病。晋帝身染重病,不得不取消了这一年的大朝会。
若陛下不幸,谁人有资格继承大统?对储君人选的争论再次被提到世人面前。从全国聚集到京城打算参加正旦朝会的百官僚属议论纷纷,经历过汉末乱局的人们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这个崭新的王朝将来由一位愚昧无知的傻太子掌舵。
如此一来,群臣不约而同地把期望放在了齐王身上。河南尹夏侯劝贾充支持齐王为帝,假如齐王登基,他贾大人将来便是国丈,岂不妙哉?
皇帝病情危急,眼看朝夕不能保全,而拥立齐王攸,已成朝堂大势所趋,咸宁三年的新年,贾大人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沉默。
幸也不幸,司马炎熬过了这场大劫难。在重获健康后,皇帝不得不面临满朝人心背向自己的事实,这其中包括了自己曾经最坚定的支持者贾充。在这一年的年末,他不声不响解除了贾充的兵权,并封赏自己新皇后的父亲杨骏为侯,对外戚的扶植态度昭然若揭。
伴君如伴虎,自己的一时糊涂激发了皇帝的防备之心,贾氏的前途陷入了晦暗。考虑到这一点,贾充宁愿顶着家里人的巨大压力也要保持和李氏的距离。保持和李氏的距离,就是保持和女婿齐王的距离。
贾充的妻子郭槐或许没有考虑这么多。作为一名著名的悍妇,起初,她很满意丈夫对其前妻的冷落,但渐渐地,在洛阳城的舆论普遍对李婉抱有同情后,郭槐开始不服气:一个在乐浪郡那等边远苦寒之地煎熬多年的女人,再多的傲气都该被磋磨干净了,拿什么和她郭槐争?等到女儿贾南风嫁给皇太子,郭槐的腰板愈发硬了起来:你生的女儿是齐王妃,我生的女儿可是太子妃!
某日,郭槐对贾充说:“我想去看看李婉。”丈夫回答到:“她性情刚强坦直,又有才气,你去还不如不去。”郭槐不信邪,准备了盛大的仪仗,带着许多侍婢去见李婉。结果刚一进门,李氏站起相迎,郭槐不觉脚软,人直接就跪下去了。
回家后,郭槐把这情形告诉贾充,贾充说:“我跟你说啥来着?”
此事内情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但这个时候的舆论无疑掌握在矜贵的士族手中,在他们眼里,李婉的父亲李丰,是与何晏、夏侯玄并列的名士;而不论平阳贾氏也好,太原郭氏也好,都是根基浅薄的官宦之家,二者有天壤之别。郭氏见李氏而气短,便是最好的体现。所以洛阳城有一个规矩:凡是贾丞相这等卑劣暴发人家的丑事,绝对第一时间传得满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