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炭漆身
注1:吞炭漆身,指故意改音变形,使人不能认出自己,出自《战国策·赵策一》。
回宫后,李秉不敢有片刻耽搁,马不停蹄将自己的发现呈报给了皇帝。皇帝沉默良久,终到:“你亲眼看见的?”
“诺,二公子亲自引了奴婢往复道上指给奴婢看,奴婢瞧的真真的,绝不敢妄语。”李秉是诸葛靓的旧相识,虽然相隔很远,他仍一眼将诸葛靓这个经年的“逃犯”认了出来。
司马炎捋了捋短须,淡淡地道:“辛苦了,此事先莫要声张。回椒房殿去吧,皇后还等着你复命呢。”
“奴婢遵旨。”
实际上,司马炎早在半年前就得到了有关诸葛靓行踪的密报,但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召见这位少年时期的好友。毕竟,他们两人的上一辈之间隔着屠城灭族的血海深仇。晋国皇帝犹豫了又犹豫,到了夜间,他忽然对侍奉在侧的黄门郎说:“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大夜里出宫外,实在不是明智之选,黄门郎忙要来相劝。司马炎见状,当即把大袖一甩:“你不必说了,朕今天必须走上这一趟。”
这是七月里一个繁星满天的晴朗夜晚,申时过后,热闹了一整日的琅琊王府渐渐安静下来。守门的男仆为门廊下一排大灯笼添好灯油,正打算将大门合拢,忽听街角銮铃急响,一队羽林郎当先而来,为首那人呵到:“且慢,有客人将至。”
稍晚,琅琊王被人从睡梦中摇醒,待看清动手之人是自己的老妻,他不耐烦地背转过身,含糊到:“我醉的很,有事明日再说吧。”
诸葛王妃急的什么似的,抬手狠狠又推了丈夫一把:“还睡?皇帝陛下亲临,这会都进二门了!”
司马伷顿时酒意全消:“他,他,他怎么来了?”
“我已让人通知阿弟,让他快快离府,你我前去面见陛下,好歹阻一阻。”
夫妻俩紧赶慢赶到内院门口接驾,仅仅几步路的距离,两人却连身后事都合计好了。诸葛王妃尤其自责。她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一时糊涂让弟弟在府里歇下,如今被皇帝亲自带人堵个正着,一个窝藏谋逆犯的罪名绝逃不了了。今日如果因她一人过错牵连全家,她唯有以死谢罪。
“臣拜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臣死罪!”二人赶到院中匍匐跪地,琅琊王绝望地想到:当初先皇以谋逆罪名杀死诸葛诞全家,却一念之仁放过了他的妻子,代价是后来的二十年朝中宛如没他这么个人。若今夜能救得阿璇,哪怕再要他司马伷削爵去位做个庶民,他也绝无二话。
仲思怎么不跟出来?另一边,司马炎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让左右扶起琅琊王夫妇。从老夫妻两人脸上,皇帝读到了满满的恐惧,想是阿叔阿婶对他此行产生了极大误会。司马炎胸口一阵窒息,苦涩地解释说:“三叔,听说婶子寿辰,朕今天来,想着讨一杯酒水喝,顺便看一眼仲思。”
司马伷犹豫不敢应,诸葛王妃则揣测到:看陛下的态度,的确不像是兴师问罪来的。何况皇帝既已亲口点了弟弟之名,阿弟的行踪决计瞒不过。她于是把心一横:“请陛下随臣妇来。”
诸葛靓这天着实有几分醉了,回房后,他重新要了一小壶酒,边饮边仰头欣赏着窗外夜空。回到洛阳一年多来,今日是他第一次公开在外现身。尽管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家宴,但能够以本来身份坦坦荡荡出现在外人视野中,他一度激动得想要大哭一场。
一壶酒将将见底,忽听楼下一阵扑腾脚步声,一名小男仆急跑上楼,尖声道:“舅爷,宫中陛下来了,王妃要您快快离开此处!”
诸葛靓如遭雷击,“腾”地站了起来:“带我从后门出去。”
两人仓惶走到半道,遇见王妃的侍女王丽云。王丽云拦住两人,低声说:“后门处全是羽林侍卫,去不得。”
三人急得团团转,正没奈何,只听一阵嘲哳,院里涌进来三四个内侍。诸葛靓大惊失色,连忙转身,慌不择路跑进了院子西侧的竹林中。
看到诸葛靓的背影,司马炎举手示意左右停步,亲自走进林中找寻老友的踪迹。
此处说是竹林,其实仅有稀稀拉拉一小排细竹,内间遮掩着一间装潢雅致的厕所。司马炎转过竹制篱笆,两位近三十年不见的故人四目相对。旧日的少年早已双鬓斑白,嘴角刻上了深深的岁月痕迹,司马炎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驻良久,叹息到:“吾友,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吗?”
诸葛靓徒劳地以手遮面,泣到:“我没能做到吞炭漆身(注1),而又见到了您,我实在是又愧又恨。”
一时间,皇帝悲喜交集。诸葛靓曾经是他的伴读,因他比诸葛靓大上四岁,凡他们调皮捣蛋闯下祸事,都是自己在前头担着。某年春天,几个年轻人逃学到郊外游玩,恰逢暴雨突至,山涧发大洪水,是仲思拼死把他救出来,回城后又替他挨了打,险些病死在床上,两人从此结下生死之交。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他的仲思现在应当是朝内不可或缺的柱石之臣。
与此同时,诸葛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管皇帝说什么,他只是摇头。他不愿与有着血海深仇的司马昭的儿子有任何交流,哪怕他是他少年时的挚友,哪怕他是当今天底下最尊贵之人。
还是诸葛王妃的出现打破了两人间的僵持:“陛下,阿弟,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看皇帝刚才那个摧心摧肝的架势,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治弟弟的罪来的。诸葛璇心内稍定,引皇帝进了屋子,并亲手为两人奉了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灯光昏暗,诸葛靓侧身向窗口,全然沉默无言。自登基以来,司马炎许久没感受过这种遭人无视的尴尬了,没话找话地说到:“前些日子皇后说阿媛身体不适,不知好些了没有。”
此时此刻,诸葛靓清楚地认识到,依照当下情形,他和皇帝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否则阿姐全家都得遭殃,遂借着这个台阶,僵硬地回答到:“阿姐说,这两日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一问一答,不觉过了好半晌,司马炎便试探着问:“仲思你在家无事,若愿意的话,先进宫做个侍中吧,等尚书台位置空下来,我再安排……”
不待司马炎把话说完,诸葛靓立即起身跪倒:“恕臣无法从命。”
“说话就说话,好好地跪个什么。”司马炎伸手想拉他,转念一想生生忍住了,幸而对方接着便站了起来。夜色愈深,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面对始终不冷不热的故友,皇帝生出了倦意:“这事儿不急。我看今日你也累了,这样吧,你在家好生休息几日,过两天再说。”
察觉到皇帝的意图,诸葛靓抢先一步替他推开房门,司马炎这个时候有一丝茫然,他心里怕他这位执拗的朋友这边见完面那边一转头给跑了,于是他在跨过门槛时略略地迟疑了。
“求见陛下!”
正当二人面面相觑之际,走廊另一头突然响起了一道急迫的女声,司马媛一阵风似的从回廊尽头冲了过来。底下人要阻拦,被皇帝制止了:
“让她过来。”
外甥女这般鲁莽,诸葛靓变了脸色。司马炎瞧在眼里,背剪了手,温和地询问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堂妹:“妹妹找朕有事?”
“九哥。”司马媛仰起头,叫着这个皇帝旧日的称呼,泪如雨下地倾诉到:“九哥,求您让我回闻喜吧。”
她恐怕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潜入到院中,手都划伤了。皇帝稍稍意动,示意内侍扶起司马媛,“十七妹,接你回家,是你爹娘的意思。再者说,你回去容易,只怕那卫家人依旧是老样子,到时受不了的是你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司马媛慌到,“我保证。”
皇帝“啧”了声,后退一步摇起了头,摆明了不想管这事。
“舅舅你替我说句话呀。”司马媛泪眼婆娑地转向诸葛靓,对方沉默,司马小姐陷入了绝望,孤注一掷地喊:“九哥,能不能将我家阿平调到京城来?只要上了京,他和那人就得断了。”
选调官员不是小事,岂能随便说调就调,十七妹娘竟说出这么一番荒唐话来。司马炎挑了挑眉,回头看一眼诸葛靓:“仲思,你帮着劝劝,妹妹这是迷了心窍了。”
皇帝一贯不喜宫人妃子争风吃醋,何况是堂妹一个小女儿家的家事,他于是示意回宫去了。尽管如此,皇帝仍然对卫家家风产生了置疑。他的七女儿嫁的是卫尚书的三儿子卫宣,和十七妹的丈夫一个辈分。皇帝的这位好女婿素来行径荒唐,司马炎对这个卫宣本就不甚满意,今夜之后则更不必说。
王府内,阿媛御前失仪之事被琅琊王夫妇知晓,老王爷气得脸都白了:“亏得陛下一贯宽仁,否则阿媛还不知会怎么样。”
诸葛璇亦是倍觉后怕。当今陛下的父亲也就是丈夫的亲二伯,还有诸葛璇那个死去的公公,全都是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主,如果再有下回,阿媛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好运气了。
在与丈夫商议过后,隔了数日,她亲自将女儿送去了之前琅琊王休养所住的西郊别业涵青园。起初,阿媛老实呆了些天,谁知一天夜里,三小姐凭借对涵青园的熟悉,摆脱看守再次跑了出去。老王爷夫妻两被逼无奈,合计来合计去,最后选定晴园这个小地方,再次将小女儿送了过去,并加派人手严加“照顾”。如此一来,司马媛在晴园中安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