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都洛阳
太康二年春。洛阳城。
春日天气多变,白日天清气朗,士族大家纷纷结伴出游,傍了黑,京郊暴雨突至,许多人着了淋,情形狼狈不堪。过千金渠后,雷声轰隆,雨势愈发大了,中领军王衍乘坐的马车被大雨浇了个透,偏在这时,拉车的老马停下步子不肯往前,车夫一着急,狠命甩了几鞭,老马吃痛,发蹄狂奔,冲入树林内的一片泥地中,车轮随即陷入深深泥泞当中再动弹不得。
王衍惊魂甫定,扶着帽子钻出马车来,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今早上出城时妻子反复叮嘱多带仆人,怎奈王衍觉得不自在,使唤了一个车夫就出门参加聚会了。这不,直接被困在了荒郊野外。
“大人,正打大雷呢,咱们先离开这儿吧。”车夫叫到,喊两三回不见主人有反应,车夫知道他家大人这是又发了痴了。雨势越来越大,车夫别无它法,奔至附近一所宅邸叩门求救。少时,两名僮仆跟着王家仆人返回马车前,一人接了王衍先走,另一人尝试协助车夫将车推出,可惜毫无效果。
王衍由人领着进了园子。说是园子,其实更像一处田庄,墙面发黑,家居陈旧,前后摆设透着一股寒酸。好在房间打扫的尚算干净,窗外的蔬果架子也还有那么几分野趣。尽管被大雨浇成了一只落汤鸡,王衍依然是如此的挑剔。
晴园本是琅琊王妃诸葛璇的私产,在小女儿司马媛出嫁时划给了司马媛,由于司马媛不常在京都,主人家久不至此,不管多么雅致的别院都好不到哪去。听说王大人的大名后,园子管家刘明锐忙不迭令手底下仅有的两名女仆好生侍奉,并自言自语说到:“怎地就来了这么一位尊客呢,怕是要招待不周了,可了不得。”
中领军王衍出身琅琊王氏,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且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名头极响。老人们说他比魏国时的何晏更为端庄俊秀。他个性不拘束,家中原有些财帛,父亲王乂死后,亲戚朋友知道他性子疏阔,纷纷来借钱,于是不到一年这些积蓄就被借光了。王衍外放做官时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瘦得皮包骨头他也无所谓。幸好前两年娶了一个有钱的夫人,现如今,家中大小支出都靠妻子郭氏操持。
奴仆过分的殷勤让王衍感到不适,更衣完毕后,他对其中一个道:“把你们这里管事的叫来。”
得知此处乃琅琊王女儿陪嫁的别院,他扭头就往外走。王衍看不上这个宗室边缘的皇叔,虽然他与琅琊王长子司马觐是同龄人,但是他绝少与这家人打交道,退一万步说,王衍也不愿意过多招惹皇室之人,要知道他妻子的姑父是贾充,表妹是太子妃贾南风,他所认识的姓司马的熟人已经够多了。如果不是这场雨,他绝无可能踏入此处半步。
“哎,客人留步!”两名女仆自以为得罪了王衍,赶忙追出来。
暴雨仍在继续,急匆匆步入廊下的王衍仰头望着屋檐倾泻而下的一股股水流,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执拗完全背离了今日与友人们谈论“顺其自然”时秉持的观点。
“我这是怎么了。”王衍自嘲地一笑,对揣了袖子施施然返回原位坐定。女仆们搞不清贵客这反复奔来走去意义何在,私下免不了面面相觑。
掌灯时分,雨势渐定,院墙外传来婴儿啼哭之声。刘明锐一手握拳往另外一手的手心敲了几敲,喃喃到:“那个姓苏的行不行啊?”
刘明锐的副手,同时也是园子里唯二的年轻男仆笃定地回答说:“刘叔,若苏阿姨不行,咱这怕是没人能把那车驾弄出来了。”
女仆苏苒,一年前从城里被带到洛阳西北郊的晴园。听说她本是从遥远南方的建业城(现在改回本名秣陵了)得来的吴人俘虏,刚到王府就被发现怀有身孕,连包袱都没打开便重新发送到乡下来了。
外人听来,此事殊为可笑,然而对化名苏苒的谢苒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晴园占地三亩,统共仅六、七仆从,几人日常兼着打理田园,心智淳朴,与世无争。年初,谢苒在此地平安生下了小女儿。她将女儿取名阿鹤。
听六岁的小僮仆诉苦说,为了帮城里来避雨的贵人牵马,他摔了好大一跤,可是马儿在泥地里一动不动,雨停了贵人还要回城,所以他一会还得回去继续干那牵马的活计。谢苒眼珠一转,一个大胆的想法跃入脑海:“阿豆,带我看看去。”
僮仆阿豆天真烂漫,完全没有多想。听罢要求,他打了灯笼当先就走:“对呀,阿姨你力气大,俺们和刘叔去说,他一定肯的。”
园里进了外人,谢苒不放心女儿独自在房内,因此抱了女儿一块出去了。
在小纪鹤哭过两回之后,马车完完整整被拖出了泥潭。刚下过雨的树林内清新好闻,王衍走出园门时,见到的是脏成泥猴的一个小孩和怀抱婴童的一个女人齐齐站在路边,见到王衍,他们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
丹凤眼,高鼻梁,王衍拥有一副承袭自母亲的好皮相。哪怕在他瘦的皮包骨并且学着叔叔扪虱笑谈,长达三个月不洗澡的十八岁,他的夫人在大街上第一眼就将他相中了,哭着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从小到大,王衍经受过无数目光的洗礼,对于这样的情形早就适应了。不过被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如此坦然地注视,是第一次。
他礼貌地道了谢,卷着衣摆上车准备出发,那女人仍盯着他,忽到:“你要谢我,你能把我弄回城里吗?”
跟出来送行的刘明锐正好听到这句话,脚底一个打滑险些摔倒。他算是走了眼了,他还真以为这苏苒是个老实的,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王衍回头扫了一眼女人及她怀中的婴儿。那孩子不圆胖,大约吃的不大好。不过又如何呢?王衍完全未将一个奴仆的痴念看在眼里,径登车离去。
旁边的阿豆这时有些反应过来,忙忙拉扯谢苒衣摆,劝到:“阿姨,俺们赶紧回去吧,刘叔不喜欢俺们乱说话呐。”
谢苒沉默不语,领着阿豆往回走,不意外与刘明锐走了个面对面。年过半百的刘管事压低了声音,道:“苏氏,你来一下。”
或许是顾虑谢苒刚刚帮了忙,又或许纯粹因她带着个娃儿,这晚,刘管事简单教训几句就让谢苒走了,心中却想:哪天有机会回府,今天这事儿必须和上司汇报一下,晴园虽僻远,这么些年一直太太平平的,绝对不能在他手上出乱子。
从刘管事眼中,谢苒察觉到了深深的失望。她亦是逼不得已。女儿出生后,她没有奶水,女儿胃口大,她已经预判到园里仅有的一只母羊将来不足以喂饱孩子。她迫切需要改善眼前的一切。不必说近一年来,她根本无法接近琅琊王府,对于失落的玉佩,更毫无接触的可能。
一年前,谢苒在与白石先生点交谈中意外得知玉佩落到司马伷手里,当场便愣住了,好一会儿,她迟疑到:“我,我回去想想办法。”
白石郎发现这位纪家二夫人完全没有弄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严厉地指出:“当初,文恭太尉(指胡广)令众玉散碎,后有李傕、郭汜之乱。夫人身为掌玉者、修道之人,未能尽保管职责,只顾小家团圆,置众生于不顾,当真合适吗?”
这番话极重,她脸热不已,嚅嗫着申辩到:“我师父并未交代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白石郎重重哼了一声:“夫人这话说出来不好笑么?想您那麒麟玉百求百灵,一旦遗失,泼天祸事必然近在眼前。如此简单的道理,您会不懂?”
“先生教训的是,只我如今身怀有妊,有心无力……”
白石郎打断了她,“您有没有想过,今日您这一回去,恐怕再不舍得离家。”
谢苒打算反驳,但一句“不会”怎么都无法出口。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语气冰冷的神祇说的是对的。国家已亡不可挽回,身边熟悉的人也纷纷离去,她唯一所拥有的,便是她深深珍重而又深深珍重着她的丈夫与两个孩子。过去数年的太平日子将谢苒身上的棱角磨去了大半,如果回到那无比温暖的小家当中去,她想必会同她颠沛的前半生彻底告别。
这还是当初执剑一往无前的我吗?她俯身对照水中那张陌生的面孔,内心天人交战。良久,她抬起头来,哑着嗓子说到:“一会儿劳烦先生送我原路返回。”
白石先生脸色稍霁,语气带上了一点点怜悯:“您精气尽失,此行必定面临千难万险,当真想好了?”
谢苒苦笑:“疾言厉色是你,和风细雨也是你,红脸、黑脸一起唱,你们神灵都是如此行事的吗?”
“夫人见谅,某只是在为饮我水者担起一二。毕竟,很快了……”白石先生自语到,背过双手走到船边,漠然扫了一眼对岸黑压压的苇丛。在那里,更为深重的阴影正潜藏滋长。
顾知秋一觉醒来,睁眼看到姓谢的在对面榻上坐着,起先,她以为自己发了癔症,接着脑后传来一阵胀痛,她不由摸了摸后脑勺,那里鼓出鸡蛋大一个肿苞,定是昨夜里摔在地上磕的!顾知秋反应过来,手指谢苒,大声喊到:“我明明看你坐船跑了的,你,你为什么回来了?”
“姑娘发梦了罢。”姓谢的似笑非笑,慢吞吞看了顾知秋一眼,神态和头天晚上一模一样。
“不对,不对不对。”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恐怖情形闪回在眼前,顾知秋越想越害怕,当天夜里,她害起高热来,满大夜里嚷着“别找我、对不起”等胡话,又过了一天,士兵们把她挪了出去,小姑娘就此失了下落。顾金蝶等人后怕不已,房内众人愈加不敢和谢苒交谈了。
船在路上走走停停两月有余,谢苒的肚子无可避免鼓了起来,负责看管的士兵丢来一件大袍,严令谢苒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必须遮住身形。亏她个头高,宽大的衣裳上身后,勉强算是给瞒住了。
士兵们之所以想着瞒天过海,实在是被逼的没办法。这几个月来,先他们到的几艘官船,宫人中被发现怀孕的几只手数不完,而且个个“父不祥”,无人承认做下那等“大好事”。总管俘虏事宜的司马觐怒不可遏,狠狠处罚了多名玩忽职守的押运军官,一时间,众人心惊胆寒,生怕哪天大刀落到自己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