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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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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夷被救走后的次日,谢苒由人悄悄送了个荷包,荷包内用一方丝绢包裹着一条麻线质地的项链,注明是诸葛菡临死前留给她的。这圈项链配有两个挂坠,一件通体红棕半透,花纹是一只睁开的眼睛,另一件是一枚打了孔的白色小石粒,表面也绘有纹路,是一只游曳着的小鱼。阿菡姐姐临去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只有这样装饰品,谢苒认定当中有自己没参透的内容,一整日紧紧将配饰握在手里,不时瞧上几眼。

    同舱一名叫顾知秋的宫女注意到了谢苒的动作。她进宫六年,今年已经二十岁,原本再熬个几年就能放出宫,不想遭了如此弥天祸事。她满脑子就想着怎样能逃回会稽老家,誓言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顾知秋记得姓谢的被关进来的时候分明还带着个女娃娃,谁知等大家一觉睡醒那娃娃就不见了,发生了这种事,外头看管的卫兵竟不加理会,而且她们被抓之后全身的钱物都搜送没了,姓谢的项链到底是哪来的?顾知秋寻摸着谢苒身份不简单,矛盾了一整天后,害怕惹事的担忧被想要回家的渴望所战胜,搭话问到:“你原是在哪个殿侍奉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此时的谢苒自是心事重重,目光略过顾知秋,在别处继续放空。顾知秋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有些悻悻。在她们对面,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顾金蝶顿生鄙夷。

    顾金蝶是顾知秋的同乡,比顾知秋晚一年入的宫,算起来也有五年多了,但她在宫里混的远不如顾知秋,一直到被抓前,都不过是太初旧宫里一个掌灯火的粗使。况且她家乡爹娘都没了,去哪不是去?心境自然与旁人有所不同。

    持续多日的暴雨在这一天中午暂告一个段落,傍晚,船队领收通知,准备次日拔锚北上。将官士兵均喜不自胜,来回传递着这个好消息,用他们的话来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潮乎乎的鬼地方了!”

    天色渐暗,谢苒蜷坐在舱房的角落,心不在焉地咬着项链上的小挂饰。

    晚饭来了,惯是一股要馊不馊的怪味,顾知秋将碗捧起来凑到鼻下闻了闻,忍不住发一声呕,另几位宫女同样面有难色。谢苒吐出挂件,从碗里翻出一块食物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吞下去。这三四天来,她们每人每日只能领着半碗粗粟,便似她这般在吃食上不讲究的都觉得够呛,慢说其他人了。晓得哭诉无门,众人也只得默默忍受。

    “这犀角雕挺精致的,是好东西。”顾知秋不死心,端了碗又凑过去,声音放的极低,一副生怕被人笑话的样子。顾知秋侍奉过两位宫妃,好东西见的不老少,犀角还是认识的。

    谢苒先是没注意,待顾知秋重复一遍后,她始听见这番话,立即醒悟过来,心中大喜:“你说什么?”

    夜幕完全笼罩了大江,几只凫鸟鸣叫着掠过船舷,浓重的水腥味沿着窗户的缝隙直接钻进人的鼻孔,催人好梦。在这宁静中翻涌着初夏燥热的夜晚,顾知秋眼皮虚搭,努力维持着清醒。

    大约子夜时分,睡在床尾之人如预料的那样爬了起来。

    舱门虚掩,值夜的卫兵不见了踪影,姓谢的于黑暗中如履平地,很快来到最高层甲板上。顾知秋屏气敛息尾随在后,几次差点踏空摔跤,多亏回家的信念在背后支撑着她。她一路上都想好了:等姓谢的和来救人的人一接头,她顾知秋马上冲出去要求和他们一起走。多救一个人总归是好事,人家不应该拒绝的。

    大不了一死。顾家小女儿心想,要我落到北人手里做俘虏,我宁愿今夜投身大江。

    在阵阵波涛声中,谢苒取下甲板上一个火把,点燃项链上的犀牛角,扬手投进了江水中,那小小一点火光立即在墨黑的水面上熄灭了。

    这是在干什么?顾知秋疑惑极了,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往水中看去。尔倾,但闻“轰”一声闷响,船头处的水底猛然窜出一大片绿色亮光,一股异香夹带着水花迎头泼来,顾知秋吓了一跳,本能地抱着头向后躲去,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哎哟。顾知秋忍不住叫了一声,抬头一瞧,正看见那姓谢的撑着甲板边缘的护栏翻身跳下水去,一边跳一边拿眼角轻轻瞥了顾知秋一眼。

    “你干什么!”顾知秋以为姓谢的发了疯,不顾疼痛赶忙站起来想要阻止她,却哪儿来得及?顾知秋扑到船头向下探去,江水翻滚处,隐约可见一叶小舟,有一白衣人端坐其中,那小舟两侧的水流好似发着光又好似着了火,慢慢的将水面烧出一个大洞,不一会儿,洞中伸出几只干瘪带鳞片的手,将本该沉入水底的那个姓谢的捞了出来,很快簇拥着她上了小舟,几十只公鸡大的白色大鱼紧跟在后,一行渐渐的远了,只剩下那个大洞留在原处。

    顾知秋想跑,可两腿发软,怎么都迈不动步,眼睁睁望着洞中一批批披鳞带甲的怪物来来去去。她全身无力,最后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眨眼的功夫,谢苒回到了建业白石山下。

    船头的白衣人放下钓具抬起头,礼貌地同谢苒打着招呼:“谢夫人,久违了。”

    “劳烦白石先生走这么一趟。阿菡姐姐她又帮了我一次。”谢苒顿了顿,语气中满是伤怀。

    白石郎察觉到了,笑吟吟地道:“清远君得偿所愿,谢夫人不仅不必感伤,反而应当为清远君高兴才是。”

    “是吗……”阿菡姐姐惨死疆场,留下女夷一个人前途未卜,谢苒实在笑不出来,正要和白石郎道别,忽听对方道:

    “冒昧问一句,您的玉佩可是遗失了?”

    谢苒一时无话。师父留给她的佩剑早在宫门前的那场打斗中便丢失了,她那天醒来后,身上几样挂饰,包括麒麟佩在内,也统统没了踪迹,不必说,想也知道是被俘虏了她的卫兵搜了去。

    白石先生见状,眼神微动:“这就难怪了。数日前,家中小童偶然于天渊池畔遇见一名北人将军,腰间剑挂,正是夫人遗失之物。”

    “竟有此事?那人是谁,王濬,还是王浑?”

    “两者皆非,此人,乃北国琅琊王,司马伷。”

    王濬手底下的人先进了建业城,收获的第一批战利品一个时辰之内就到了王濬手里。王濬是个极聪明的,怕今后有人拿住此事说项,当场封箱,连着投降的皇帝一起打包送到了他名义上的上司王浑处。两个姓王的虽然是死对头,在对待钱物一事上的作风却惊人地一致,东西原封不动又转送到了陛下的皇叔司马伷那里。

    南下前,司马伷得到过陛下侄儿的耳提面命,他对自己的职责心知肚明,战役结束后老老实实当起了战利品管家公,并毫不客气地取用了其中若干样:非是他贪心,若连这么点小钱他都不肯沾,皇帝可该疑心他这个老皇叔了。

    六月间,司马伷的病有了起色。他自认这是脱离了湿热的南国下土,在洛阳干爽清凉的西郊别业持续休养取得的成果,因此愈发不愿离了自家园子。大儿子司马觐来找了他好几回,他起初尚且敷衍两句,过后索性继续装病睡大觉。看守俘虏、修缮船只以及整理战利品之类的杂事,就让小辈人操心去吧。

    这一日,嫁回并州的小女儿司马媛匆匆叩开了别业大门。

    琅琊王吃惊不小,仔细端详着女儿的神色,忐忑询问到:“阿媛,发生了什么事,你家中都还好?”

    司马媛秀眉一蹙,好气又好笑地回答到:“听说您病了,我想来看看您,就这个事。”

    司马伷三十五岁上得了这位幺女,爱如掌珠,但凡女儿开口,竟无所不依,为此在女儿婚嫁一事上不惜与老妻撕破脸,硬是顺遂了阿媛的意,由着她嫁了河东卫家一个小小县尉。这些日子,司马伷空下来就合计着替那个没出息的女婿讨要个名头好听的职位,侍中不成,做个校尉也好呀。

    回答完父亲的问话,司马媛沉默下来,眼中仿佛有水光闪过。司马伷深知自家女儿护短的性子,找借口出了园子,压着火向管事吩咐到:“你立刻回城一趟,把阿漼叫来。”

    司马觐南下后,司马伷的四儿子司马漼接管了家中大小事。这个月,他前脚操办庆祝了大哥二哥封侯的喜宴,后脚马上被父亲叫到别业一顿臭骂,然后被派去河东向那个白面妹夫“兴师问罪”,当然,此事须瞒着家中老母亲,否则后头几个月又该不安生了。

    夹在父亲、母亲和那个“诸葛夫人”之间受夹板气,司马漼几欲呕血。大哥上回说他的公干啥时候结束来着?

    盛夏酷暑,新一批船只抵达洛阳南郊,这一批里有十多个孙吴宗室。司马觐不敢怠慢,亲自带了人到码头点检。

    吴人“生口”一串一串被带出,她们无不是披头散发、衣着污脏,散发着难闻的馊味。司马觐生性喜洁,见状十分不满,向身边一名押运官员说到:“江大人,这里许多人都是要送给陛下过目的,怎能如此草率。”

    宽敞点的船就那么几条,给的时间又那么紧,粮食还总不能到位,他一个押运官有什么办法?好歹这一船才死四个。要怪,只能怪吴国皇帝妃妾太盛,光有封号的不止一千个,加上四千个没名分的和余下另外五千个宫女儿,整整一万来口人啊!好家伙,这几个月,愣是把他们这群转运的累到快吐血都。姓江的押运官脑中天马行空地想,摆出恭敬的模样把头低下。

    那边吴国众女依次下船,这边司马觐事无巨细地同众位押运官交代接下去的注意事项,说着说着,忽然失了声。

    江押运官循着上官的目光看去,但见码头处站了一名皮肤白皙、个头高挑、容貌姣好的宫人。与周围惊惧瑟缩的大部分女人不同,她一下船便朝不远处穿着锦袍的司马觐看了几眼,得到司马觐的对视后,她甚至冲着司马觐展露了笑容。

    这女人真奇怪。司马觐心想,盯着她后方那几个伪朝宗室继续看了一会。那些是从会稽南部抓回来的上一代皇亲,不知道朝廷接下去的处置是关押或是流放?关押的话,住处会很紧张。

    司马觐万万想不到,不过是这无意识的一眼,叫一个急于拍他马屁的属官错了意。

    江押运官与琅琊王府内史有亲戚关系,事后,猜度着司马觐的心思,自作聪明地将女人划拨到次批待选。所谓次批待选,指的是粗劣不堪用,无需交由宫中掌看的俘虏。次批“生口”有很大可能被赏赐给伐吴立功的各家,好比辅国大将军王濬,陛下一口气就赏了他家一百个吴人。

    过了小半个月,押运官在酒席上碰到了他那个当王府内史的堂伯父,当即把这件事当作功劳自夸出来。伯父一听,这还了得?马上将自家混不吝的侄儿叫到内室狠狠训斥了一顿:“原来是你干的好事!”

    押运官被骂得一头雾水:“侄儿愚钝,不知错在何处?”

    “你是个大聪明!你那留用的是什么人,你查没查过?宫里送过来的时候,这一批十个人,有两个是大着肚子的,人还说是特意留给咱们王府的,把府里詹事大人臊的呀。”

    江押运官后背一下冒出冷汗来:“侄儿错了,伯父救命。”

    “这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今天出了这个门,绝对不许和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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