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钗断带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一名夜行衣人出现在牛渚附近的渡江码头。此人名叫蒋四则,是已故张丞相亲兵中的佼佼者,也是蒋余期的堂弟。张丞相战场临终,令蒋四则协助其兄蒋余期共同保护女儿张女夷,但在蒋四则艰难穿越混乱的兵马人群抵达京城时,一切都已经迟了。堂兄在他面前死去,小主人也不知所踪。
昭明宫火起,京都大乱,蒋四则穷尽全部精力,于三月十七日当天下午得到了张女夷的下落。据说小主人与第一批俘获的宫眷一道被载往丹阳濡须坞方向,近期会再运往洛阳。
俘虏众多,运力不及,一批批吴女以十人为一间,被关押在狭窄闷热的船舱中等待转运。夜色更深了,蒋四则不得已,点了迷香把同屋几个人都药倒,潜进舱房内准备将小主人偷出。岂知他刚刚把人从另一女子怀中挪出,那揽着女夷睡的正沉的素衣女子猛然睁眼抬头,直勾勾盯着来人不放。蒋四则大惊,下意识便要动手。
与此同时,旁边小主人也发出一声低叫:“叔叔,莫伤我谢阿姨。”
若不是身边躺满了迷倒之人,蒋四则险些以为自己失了手。他飞速抱起张女夷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起对面的女人来。只见榻上女人一头及膝长发,目似洞火,一张脸在月光下白如鬼魅,直叫蒋四则心内着慌。
“放开孩子,不然我喊人了。”女子幽幽开口,尾音抖如筛糠。
蒋四则意识到女人在强撑,顿时醒过神,不屑地道:“量你也没有力气。话说回来,这位夫人,在下与你都是为了护好张小姐,你可明白?千万莫要高声,否则你我都死定了。”
这边厢谢苒见陌生男人眼底一片坦然之色,又见小女孩儿环住来人肩膀哭着问“小蒋叔叔,你知道我师父在哪里吗”,登时吐出一口气落回竹榻上。她本就是强弩之末,兼那迷药药劲强力,早就支撑不住了。
“卑职先带小姐上岸。”一时男子抱了张女夷又要走,小姑娘见势,不顾肩上伤痛,手脚并用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
“小蒋叔叔,我们带谢阿姨一起走!”
蒋四则无法,只得折回谢苒面前,一手抱了小主人,另一手试着将瘫在榻上的女人扯起来。试了一回他果断摇了摇头:“小姐,带上她,今晚咱们谁都走不了。我先带您离开这,如果可以,明日我再来救她。”
说着抬脚向外,衣袍下摆却被捉了个正着:“等一等。敢问这位大人,你可是张丞相的人?”
女人面色凄楚,丝毫没了适才的强势,蒋四则不禁放低了声音,“诺。我会保证小主人的安全,你放心。”
“请问……你可知薛豫小将军和他手下人的下落?”
“薛校尉的队伍没有过江,不出意外的话,当在四五天前返回石头城去了。”
男人丢下这句话匆匆离去,谢苒谢苒大汗淋漓,眼前一片模糊。眩晕袭来,她深深吸了一口船内浊气,双手抚着小腹部。
她的阿瞻应当是平安的,她现在必须活下去,连同肚子里这个不到一个月的小生命在内。她必定会叫自己的第三个孩子见着他的父亲的。
船舱外,巡行的军吏结对而过。在更远处的上层甲板,拖着北方人特有鼻音的军官们在笑骂着议论两王将军争功轶事,语气中带着浓浓酸味。他们这支队伍是琅琊王司马伷的人,琅琊王一个老迈无用的宗室,只配做些转运“生口”的善后事——所谓“生口”,指的是被抓的吴国人。这趟倒霉跟着老王爷混,平吴功劳怕是半点捞不上了。
早在七日前,平东将军王濬的座船即将抵达建业之际,王浑以上司身份遣使召见王濬,王濬下令张起座船的风帆直往前驶,让人回报王浑说:“风大,船不能停。”此后接到降书,王濬的舟师毫无悬念第一个登上了石头城外的河滩。
孙皓驾着素车白马,袒露肢体,缚住双手,衔璧牵羊,他身后的官员士族穿着丧服抬着棺木,率领太子等人到达晋军军营前。王濬持皇帝符节,亲自为孙皓松绑,接受玉璧,并烧掉了棺木,派兵入城接收吴国图书簿籍,封存府库,军中无所私获。吴国国祚就此走到了尽头。
投降的吴帝第一时间被送往位于江北的王浑舰船上,接管军队的事宜也依次被分派下去,这一系列动作全部由王濬主导进行,身为都督扬州军事的王浑被狠狠打了脸。
王浑坚持认为自己率先攻破吴国中央军队,功劳应当最大,而王濬不听指挥,私自率兵攻入建业,有抢功之嫌。二王之争至此进入白热化。
为此,王浑多次进表呈奏,说王濬违背诏命不受调度,甚至说他有谋反之心。两人为此争论不休。扬州刺史周浚的属官何恽劝史周浚阻止王浑这么做,但王浑根本不听。
王浑的家族是为太原王氏,其子取晋帝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王氏在朝中势力庞大,官员们都站在王浑的一边,有司判定用槛车将王濬征召回京。晋帝司马炎生怕当年平蜀时邓艾、钟会之事重演,下诏不许如此。
王浑又指使部下周浚控告王濬在进入建业以后私吞珍宝,还私自放火烧了皇宫。对这一指控,王濬解释说,大火是孙皓的部下趁乱抢夺财物时所放。他到达建业后,派人扑灭了大火,而他到达皇宫还在王浑之后,看到的已经是一片狼藉,连一张可以坐的席子都没有,即便是有珍宝,那也是王浑私藏了。他们连谋反的罪名都能加到他的头上,诸如私藏财物、私自放火烧毁皇宫的诬陷,也算不得什么了。
相比二王斗争的难堪,皇叔司马伷这一路军就平和顺利许多。自年前率徐州军自下邳向涂中进发,三月下旬,司马伷抵达建业,会诸军入都城,屯太初宫,收图籍府库,总领州郡、户口人吏、兵粮舟楫、音乐采妓五千人。共计得到吴国四个州,四十三个郡,三百一十三个县。
几日后,胜利一方于城中置酒大会。王浑酒酣,有些得意忘形,嘲弄地对席上投降的吴国官员说:“诸君是亡国留下的人,难道不觉得忧戚吗?”
吴国的前无难督周处回答到:“汉末分崩,三国鼎峙。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的忧戚,岂惟一人!”一席话说得王浑面有愧色。
同天夜里,酩酊大醉的司马伷被下属送回军帐,他梦见自己在烧成白地的昭明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穿破重重迷雾,他一会儿看见一个中年人穿了天子冕服登上长阶,另有些身着文武官员服色之人在旁簇拥着,一会儿又瞧见一只小船载了两名素衣女人在吴国皇宫北面的湖中游弋。司马伷立于岸边看了一会儿,但见那小船上其中一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有一双清凌凌的凤眼,许是因为哭过,眼角氲着些红痕。司马伷惊讶地发现,自家小女儿司马媛居然站在这陌生女人的背后。
“阿媛……”他不由开口唤到。有人掀开门帘,冷风扑过,司马伷醒了来。天色明亮,竟已是次日清晨。琅琊王脑袋昏昏沉沉的,起初他满以为是宿醉之故,不想这症状一日重似一日,直叫他混沌不能理事,只得先于众人启程回洛,原本该是他职责内押送“生口”的差使就落到了大儿子司马觐的头上。
四月间,司马觐从洛阳赶往寿春接了父亲的摊子。船队上路的第二个月,他下令砍杀了两名士兵的头,罪名是玷污战利品。四、五艘船的宫女载到洛阳时,已经有一半人不行了,还有好几十个怀了孕,种种鸡零狗碎之事弄得司马觐不胜其烦,在外人面前还得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
王濬回到京都,有司劾奏他在南征期间违诏不受王浑节度,应坐大不敬罪交付廷尉。晋帝怜爱王濬有功,下诏说:“王濬有征伐灭吴的功劳,一点小错不足以掩盖他的大功。”有司又奏说王濬烧毁贼船一百三十五艘,应追究责任。晋帝继续下诏说:“不要追究。”拜王濬为辅国大将军。
战后,司马炎同样称许王浑的军功。王浑在此后转任征东大将军,重新镇守寿春。王浑不常用刑,处事果断,而且又妥善安抚了心中依然存有畏惧的吴国遗民,令江东安定,民心归附。
平头百姓们的生活是最先恢复的。洛阳来的诏书说到:将领、官吏有愿意渡过大江的,免除十年的赋税、劳役;百姓免除二十年的赋税、劳役。相比下,世家大族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诏书上冠冕的文字仅仅是为了安抚民心,吴国朝廷所有两千石以上官员,不论情愿与否,一律被要求北上,便上像纪家这样暂时无人担任官职的也没有放过,此之秦汉以来“徙豪强”的惯例,旨在大幅削弱被征服地的人口与实力。吴人们举家北上之后,豪族的家底被掏空。譬如纪家,在失去全部财产的同时,被迫举家迁至江右的历阳郡居住。
端阳节后的某天,一封意料之外的信函被送达到历阳西郊 一处民房。听完来人的禀报,歇坐于窗下的滕云喜缓缓起身开了门。
问明信件来源后,滕云喜转过屏风,向着房间东面背对她侧卧在木榻上的男人说到:“表哥,北边来信。”
其实男人早就听到了屋外人和屋内滕家小表妹的对话,此时此刻,他极慢地扭过头,盯牢了云喜手中信函,语调好似在云端:“哪儿来的,哪儿?”问罢不待回答,径直翻身而起将信筒抓到手里。
纪瞻专心地阅读着信件,瘦削晦暗的脸上阴晴不定,并时不时伸手抓挠着凌乱的头发,压根不记得身边有人在。滕云喜在旁观察着表哥,心中的郁结挥之不去。
这两个月来,她亲眼目睹她温文尔雅的表哥性情大变,整个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尤记她被纪家仆人救回去的那天,表哥拿她当作那位失踪的表嫂,面带狂喜冲过来想要将她抱在怀中。当时滕云喜本能瑟缩了一下,纪瞻立即停止了动作,光芒自他眼中消失,他不再是他了。
翻来覆去把信的内容读了两三遍,纪思远的一颗心热了又凉。他丢开信件,双手摊在膝上,一动不动茫然地坐着。期间,滕云喜向门外张望了几回。两刻钟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走回来提醒到:“表哥,燕平还在等你回信呢?”
“没有回信,”纪瞻挽起孝服宽大的袖口,举起一只手掌挡住没有神采的双眼,“千里別鹤,独自神伤,是我领悟得太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滕云喜重新打开房门,对着几步开外之人摇了摇头。
隔着半堵泥墙,燕平直直地望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期待中纪瞻的回应,只得失望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