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时建业
天光在慢慢放亮，眼下情形间不容发，谢苒抱起女夷直奔皇宫北面玄武门。北门外是天渊池的延伸部分，寻常人难以逾越，故守备最弱。在那里，她们或许能够找到机会逃出生天。谢苒岂能猜到，就在这天的破晓，吴国的皇帝做出了与十七年前那没有膝盖骨的刘禅一模一样的选择。
转过一条小路，嘈杂声顿起，面前的一幕让一大一小两位狼狈的旅人惊住了：在目光所及的每一处夹道上，宫人们正四下奔逃，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两位宫妃的身影。
难道敌军打进来了吗？谢苒困惑地想。为何她未曾听到丁点攻城的动静？
混乱当中，眼尖的谢苒发现了不远处的滕云喜。
一刻钟前，牛车上的滕云喜在默默垂泪。年后局势紧张，她姐姐滕云胡费尽心思将她接入宫中避难，随即她就收到了未婚夫战死的消息，她还没来得伤心，连夜有皇后的心腹宫人跑来告诉姐妹两个：陛下开城门向晋军投降去了，敌军很快会入宫来，将女眷们作为战利品送往遥远的北方。
收到消息后，阿姐为滕云喜弄来一辆牛车，嘱咐滕云喜回府找到家人和他们外逃避难。阿姐自己却跑去椒房殿与大姐待在一起，说要等皇帝回来。
那贪生怕死的皇帝不可能回来了。滕云喜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尽管如此，她依旧流了眼泪。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为那个仅仅见过一回的未婚夫婿哀悼，又或者在为前途未卜的自己而哭。
牛车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不多时候，赶车内监一把勒住缰绳，慌里慌张地往后看去，滕云喜不禁扭头顺着内监的目光向后张望了一眼。没等她看清眼前的一切，忽然，后背处一股大力传来，那本该负责护送她回家的内监闪电般伸出双手，一把将她从车上推了下来，紧接着她的侍女也被丢落在地。
做完这一切，内监一手抓着藏着金银细软的包袱，一手驾了牛车，头也不抬继续往前驶去。滕云喜始料不及，随着车驾紧跑几步，尖叫到：“你，你不能这样！”
细弱的喊声很快被吞噬。
在这极端混乱的人流中，高通派出来的人竟找到了谢苒。
“请谢小姐上车，您的小儿子在家中等您。”两名侍卫摒开人群朝着谢苒走了过来，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前拱了拱手。
原来皇帝的确没动阿明。心头一座大山落地，谢苒眼前一花，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她是该谢他、怨他还是恨他呢？繁华塌陷，大厦将倾，一切都无所谓了。
恰在此时，在人流的推挤下，滕云喜被挤到了马车前。略作犹豫后，谢苒朝她伸出手：“你去哪，先上来吧。”
滕云喜也认出了谢苒，绝处逢生般连忙抓住了对方的手。谢苒随即从滕家小姑娘的口里得知，这个时辰，皇帝正率领百官前往石头城去。在如今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势之下，她虽然早就猜到她的那位大哥哥做不到全力守城，可乍然闻得一国之君不作任何抵抗投降敌国，她依然备受打击。
滕云喜同情地看着对面的一语不发的谢夫人。身为吴人，敢问他们中有哪一个初初听到这样天塌地陷般的消息能无动于衷呢。
意图逃亡的绝大多数宫人内监都被张弓搭箭的宫门守卫阻拦在内，只有少数人得以顺利出宫，其中就包括谢苒的马车。正当马车由朱雀门缓缓驶出，一名穿披甲胄的青年率领十多名士兵迎了上来。
“是北国蛮子吗，是他们来抓人了吗？”有人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是鲁王殿下！”被阻拦在宫门内的人群鼓噪叫喊到：“殿下，北人蛮子就要杀进城来了，救救我们，快放我们出去吧！”
听到人群呐喊，孙虔纵马而出，冷笑着宣布说：“陛下诏令，宫人一概不许走出。前面车里坐的谁？”
言罢一声令下，手下士兵将车马团团围住。马车很小，孙虔的手下用枪挑开马车帘子，三人立即暴露在外。
“永安翁主这是要往哪里去？”双目相对，片刻怔愣后，孙虔咬牙到，“让孤瞧瞧这位又是谁——这不是皇后的妹妹滕小姐么？”
“鲁王，你率兵啸聚，是要造反吗？”谢苒急问，掰着女夷的头按在怀中不让她看。
“敢问孤造的是谁的反，是父皇，还是那群北国人？”孙虔放声大笑，马鞭点了点车下两名侍卫：“黄大人，此事与你们无关，速速退开。”
姓黄的侍卫与旁边人相互看了一眼，连忙退到了圈子外。今日之后，他们这群人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们可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掺和到皇室内讧中去。
毫无疑问，正是因了孙皓出城而去，孙虔方才有恃无恐。多年来，他深以滕皇后和自己为杀死他母亲的凶手。看今日的情形，恐怕不能善了了。谢苒心知肚明。
正在这时，伴随一声呼啸，一支羽箭扎透了孙虔身边一名侍卫的脖颈。早早守候在此处的蒋余期手持大刀冲破包围闯了进来：“谢夫人，张小姐！快走！”
此时天色大亮，城中家家关门闭户。有那么几息功夫，淮阳王孙虔误以为是晋兵提前进城来了。待看清来人服色，他顿时大怒，喝到：“拦住他们！”
滕云喜惊吓之余，一脚踏空坠落在地，谢苒顾不得旁人，背起女夷向不远处另外一辆牛车狂奔而去。几只羽箭擦过她的鬓边，引得背上的女孩儿尖叫连连。
不等谢苒将女孩转移到怀中，女夷猛然发出一声痛叫，鲜血溅开，泼了谢苒一头。谢苒脑中“嗡”一声，脚下一软，连滚带爬躲进牛车背后。怀中的孩子哇地大哭起来：“好疼，阿姨，我好疼。”
谢苒捂住女夷肩头伤口，混乱地安慰到：“别怕，阿姨在呢，阿姨在呢。”
不远处，士兵们与蒋余期缠斗在一起，孙虔甩掉剑鞘，一步一步向牛车逼近：“姓谢的，你给我出来！当年你同皇后相互争斗，牵连了我的母妃，你们一群人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身亡。可怜我母妃，万千宠爱于一身，母妃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孤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被孤等到了今天。”
“谢苒，你不是很能吗，有种的你就站起来！”孙虔双目赤红，绝望地嘶吼到。过了今天，怕是他自己都将生死不知了，天可怜见，终于在此刻了他多年夙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片刻后，齐整如雷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响起，密密麻麻的旌旗出现在街角。
“殿下，晋军入城了！”一名士兵大喊到。听到鼓声，在相隔一丈远的朱雀门内，先还争着要逃出宫的男男女女像是约好一般齐齐倒吸一口气，重新争先恐后向着内宫跑去。
晋军兵至，为首一个黑面将领跨马出列，声如洪钟地喊到：“吴帝已降，放下兵器，国朝一并宽恕。”
一眨眼功夫，操着鼻音的士兵们手持长戟迅速围拢过来，气汹汹地将在场人尽数缴械。趁此机会，谢苒赶忙扑出去把蒋余期拖到牛车附近。
在之前的混战中，蒋余期身受重伤。她试着扶蒋起来，无奈走不出几步蒋余期就跪倒在地上，身下沙砾更是被血浸透了。
“夫人快走，不用管我。”他用最后的力气推了她们一把。
对不起了，谢苒默念到，悄悄后退几步，意欲借机逃离。已经被晋兵控制住的鲁王孙虔将一切看在眼里，立时发出一声嗤笑：“永安翁主这是要撇下大家伙溜走吗？不太好吧。”
黑面将军闻言，手中剑指向人群中的谢苒两人，居高临下地呵斥到：“你两个，走上前来，否则别怪本将不客气！”在他眼中，这几个吴人和一早跑出城去的那些锦衣贵族一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他们将来论功行赏的俘虏。
谢苒在做最后的努力。她试图微笑，但脑袋变得无比沉重，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视野的最后，是张女夷惊慌的小脸，和她背后一轮明亮平滑的朝阳。
昨日一早，薛豫手下十八人被重新整编，受命将驻防地转移到白石山下。辰时才刚刚过半，薛豫收到了伯父薛莹私下递来的消息：一个时辰前，陛下向晋国的王濬投降了。
薛豫当机立断，叫来纪瞻嘱咐到：“事不宜迟，你现在马上出发回家。如果现在不走，待晋军接管，只怕多时走不脱身。”纪伯父病重一事他是这两天才听说的，否则先时绝不能把纪瞻从病床前叫走。
纪瞻看了薛豫一眼，问：“晋军进城了？”
“诺。”
“可冲撞了任何人？”
“说是接管了太初宫和昭明宫，以及各处府库，此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秋毫无犯了。”
情况和纪瞻料想的差不离。王濬之军军纪严明，若非如此，亦无法做到兵不血刃连下十三城，从成都一路打到建业。两相比较，他们吴军岂有不败之理。
两人说话间，早有得到吩咐的侍从为纪瞻备好了马匹。江畔柳色青青，柔软枝条随风而动，纪思远牵马走出几步，一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注视着远方江面。如果这个时候他向西南方向走出十里，就会遇到他被晋军军船载往牛渚的妻子，可纪家二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纪瞻在这天的傍晚回到家中，入眼即是华发丛生的母亲悲痛惊惧的一张脸。纪瞻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妻子，他心中有了预感，低下头，手指轻轻触碰着小儿子的脸颊：“阿娘，家中一切可好？”
倪杏枝无法不去回想那混乱的一夜：宫中来人赏赐药材，接着小孙子和小儿媳相继失踪，第二天天亮，小孙子被村里人送了回来，但儿媳自此失去踪迹。倪杏枝不敢看阿瞻的眼睛，求助般看了一眼身侧的侄子纪望。
不等纪望开口，纪瞻率先发问：“父亲身体怎么样了。”
纪望没想到二哥先问的是这个，轻声到：“三、四日前，伯父开始用参了。”
对于重病之人，用参的意味不言而喻。纪瞻无声轻叹，移步向院中走去。
听说小儿子平安返家，床上的纪陟睁开浑浊的双目，说到：“为父没能照顾好他们。”
纪瞻握了握父亲的手。
纪望心知二嫂失踪之事拖不过一两刻，低声在旁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补充说：“白天黑夜都叫人往水陆要害处打探的，但凡有消息，马上会报回来。”
“好，我知道了。”安抚好父亲，纪思远沿着夹道，一步步走出了院子。他答应她平安回来，他做到了，可她竟没能在原地等他。距离阿苒孤身一人扑入黑暗当中整整三天过去了，他不知他心爱的妻子此刻身在何方，甚至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在附近侍女的一片惊呼声中，纪瞻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