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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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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皇帝早就探知了师父的底细,原来师父还有那样不为所知的一面。这么多年来,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谢苒面上镇定,实则心内翻涌。她飞快瞟了孙皓一眼,艰难地辩称说,“陛下误会了,我怎会威胁陛下。”

    两人对彼此的目的心知肚明,目光在虚空中交汇,继而不自然地分了开。孙皓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不必藏着掖着,你无非就是担心你儿子。”

    的确,若非皇帝使诈将阿明和女夷掳了来,打死谢苒她都不可能再踏进昭明宫。想到这里,谢苒调整情绪,缓缓解释到:“我的意思是,您提到的办法,以我的本领是远远做不到的,就是师父她站在此处,同样也做不成。若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师父根本没法出宫去呢。”

    皇帝紧盯着他的阿苒妹妹,许久许久,他没能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破绽。孙皓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寻常说起来,个个未卜先知能登天界,可一但到了紧要关头,却一个都指望不上,呵。”

    堂堂一国之君,昏庸无道失去民心,损失了百万军队,如今在这里责备术士给不出供他逃走的方法,真乃滑天下之大稽。谢苒垂下双目,手指在身侧痉挛般握了握。

    春日的圆月将满,清辉播洒在湖面上,孙皓踱步向前,出神地凝望着对岸灯火。无人说话,四周变得更为安静。

    “先回去吧。”还是皇帝率先开了口,他一面往码头走,一面吩咐高通:“送谢小姐到参星殿歇着。”

    “陛下,请将我家二郎还于我。”谢苒见皇帝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舌尖一转,吐出忍了一整夜唯一的一句真心话。事到如今,要她在这位面前装兄友弟恭,无论如何是不能够了!

    此话一出,孙皓顿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只要小妹你乖乖听话,我保你儿子好好的。”

    大江中水不急不缓,凸月渐渐西沉。在远离昭明宫的石头城上方,驻守的哨兵紧盯远方黑暗的江面,试图从中分辨出敌方任何可能的异动。

    三更边鼓敲过,薛豫的队伍败退至石头城附近的河滩。薛小校环顾身遭,出发时超过两百人的队伍只剩不到二十人,且个个身上都挂了彩。

    “大伙莫要气馁,城中尚有精兵。”有不甘心的小伙哽咽着说到。其实在目睹江北岸那场惨败后,大家心里都雪亮:大势已去,他们再无力挽回了。

    在这漫长而又特殊的一夜,纪思远背靠着河滩上一株枯木,仰观漫天星斗,他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平静下来。于国,他已竭尽全力,只叹势必不能够保全。不论今后是怎样一番境况,至少此刻,他与家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拂晓,陆续又有自牛渚败退而来的残兵汇集到江滩上,败军越聚越众,可石头城内高高的栅栏门始终不曾开启。

    太阳升起,将赤乌殿的正殿照得光华明亮。皇帝所亲信爱重的近臣岑昬拎着袍角匆匆觐见。

    忙碌了两天两夜的岑大人为人君献上了三个“暂避锋芒”的方案,说难听一点,就是在告诉他孙皓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不可一世的张司直一家伏法后,岑昬粉墨登场,自侍郎的官衔扶摇而上,一跃成为九卿之一的尚书。他行事嚣张不留余地,开罪之人不计其数,仅就他主张的大修城中御道一事,便令众多臣僚险些倾家荡产。

    尽管如此,由于岑尚书对皇帝的好恶了如指掌,他依然仕途亨通,在担任尚书七个月后更出任了掌兵握权的卫尉,权贵勋爵无不仰其鼻息。比如前中书令张尚善于鼓琴,皇帝曾与张尚就琴理产生过争论,后来张尚再度触怒孙皓,孙皓心中记恨,立即下令将张尚处死。岑昬与张尚有些交情,不忍心这位朋友白白送命,他想出了一个绝招:效仿早年间太子党为孙和求情的样子,率领百官用泥土涂在头上,跪地不停磕头替张尚请罪。这一做法深深打动了孙皓,张尚侥幸得以生还。

    深宫中的皇帝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卫尉大人所提供的逃亡路线,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头,晋国的第一批军船顺流而下出现在吴国哨兵的视野当中。

    石头城下的吴国败军在伤痛与饥渴中苦苦守候了一夜,谁知等来的是敌军即将登陆围城的噩耗。人群骚动起来,他们一边绝望地向城墙上的卫兵投掷土块,一边咒骂到:“再不放我们入城,我们就要投向敌军了!”

    为防细作混入城中,此前守城军官得到的命令是不放任何一人进城,但一个上午过去后,局势逐渐转向不可控制。守城军官不得不派人回城向上官做出请示。

    此时的城中群龙无首,几名低级将官得到了晋军兵临城下的消息,直接报给了宫门外的守卫,不出一顿饭的功夫,敌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消息灵通的宦官宫女在起初的犹豫后三三两两地偷偷溜走,如此一来,几百名随从官吏没有任何阻碍地闯进宫中,向皇帝叩头请命,说到:“北方敌军一天一天地逼近了,而我们的士兵却不拿起武器抵抗,陛下您打算怎么办呢?”

    御座上的皇帝心头剧震,问:“这是什么原因?”众人回答说:“正是由于岑昬那人的缘故。”

    俯视着殿阶下一张张满目喷火的面孔,皇帝意识到,这便是史书中提到的“逼宫”了,一旦予以否决,下一刻遭殃的无疑是自己。孙皓无可奈何,只得说了一句:“要是这样,就拿这奴婢去向百姓谢罪吧!”

    众人应着“诺!”从地上爬起来就去抓岑昬。

    人群一哄而散,孙皓的目光扫过手边厚厚一沓禀奏的帛书,那工整的字迹和精细的图画,每一笔都提醒着这位爱卿对他的忠诚。他后悔了,派出左右追赶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皇帝话音未落,站在大殿最外侧的士兵便赶着跳起来追向广场外的岑大人。

    可怜那岑昬正筹划着为他的陛下准备出城使用的车驾,行到半途,猛然间发现身后百十多个面色阴沉之人将其团团围住,他们中有的与他有过矛盾,有的根本不认识。

    “本大人奉旨出宫办事,你们想干什么?”直到这时,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转瞬间,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衣裳被撕的粉碎,浑身血肉模糊地倒在通往宫门的石桥下。他双眼圆睁,一动不动,血迹从他的口、鼻和耳内缓缓流出。

    透过人群的缝隙,岑大人望到了云层中的太阳。他不再出声,就此断了气。

    这天夜里,谢苒被人摇醒。

    头天她在参星殿内见到了失踪一夜的女夷。女孩儿高热不退,双颊通红,嘴唇惨白,不停发出呓语,一会儿叫“师父”,一会儿又叫“张叔叔”。谢苒与殿外的守卫据理力争,拼命叫了宫中御医过来熬了药,她本有心询问阿明的下落,只是周围的人统统是一问三不知。心力交瘁下,她不觉蜷在女夷床前睡了过去。

    “谢阿姨,谢阿姨。”小姑娘伸手推着谢苒的胳膊,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睛。

    谢苒惊得几乎跳起来:“啊,你,你醒了?”

    女夷病情肉眼可见地有了好转,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来:“阿姨,我叫你三回你都不醒呢,这里的人让我不要吵你。”

    谢苒捏了捏额头,她已经有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本想着微微打个盹,没想到一睡就睡到了夜里。

    “女夷,你知不知道他们把阿明带到哪里去了?”她急迫地问到。

    小姑娘双眼合拢,略过了一小会儿功夫,她复又睁眼,说:“一路上我没瞧见弟弟。”

    她说的真挚又笃定,谢苒心中的疑虑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阿明如果在宫里,没道理皇帝不叫她先见一见,否则的话,扣得了她谢苒一时,还能扣她一世吗?

    “你蒋叔叔一路跟着你们进城来了,你瞧见他了么?”

    一时女夷又否认了。她将女孩儿抱在怀里,思索着逃离的办法。

    京城内外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皇帝不会有精力分心她们的,这一点从他昨天夜里哄骗谢苒提供逃跑的方式就能推断出来。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殿中人散得只剩两三个,谢苒带上小女夷,毫不费力地逃了出去。

    三月十四日夜,赤乌殿内灯火通明。孙皓召集仅剩的几名大臣,正式宣布到:“细作报说王濬军旗帜出现在江津,众位以为如何?”

    王濬其人胆识非常,不听上官王浑节制,敢冒不韪直下建业,这一点多少让吴国人感到不可思议。光禄勋薛莹、中书令胡冲等建议效仿刘禅故事,等天一亮,分遣使者送投降信给晋军司马伷、王浑和王濬三位主将。

    晋军内部如果要争,正好让他们争去,争的越厉害越好。

    孙皓不是没想过退往吴、越甚至交、广,但一则岑昬意外身死,所有的安排都被耽搁了。二则……他真的能忍受那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吗?亡国之君扪心自问到。

    议事毕,大臣们陆续散去,孙皓丝毫不觉困倦,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大殿外,负手眺望着脚下繁华绮丽的昭明宫。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东方隐隐浮现出鱼肚白,美玉砌成的假山与金子搭就的宫殿赫然在目。盛春将至,赤色宫墙与灼灼桃花相映衬,美得摄人心魄。

    他缓慢移步向阶下走去,并对身侧的高通说到:“阿公,劳烦你去参星殿,送我小妹家去,你转告她,她小儿子纪鉴好好地在家呢。然后你自去吧,不必陪我了。”

    啊,祖父引以为傲的这个国家,这样快,他就叫它彻底崩塌了。皇帝一面走,一面畅快地笑出了声,很快,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在他的身后,仅剩的几名宦官俱都吓得呆若木鸡:陛下这是因为将要投降,屈辱地发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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