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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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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在这日益凋敝的老宅中,还没有人敢向病榻上的纪大人透露近日战况,但老人家好似有了预感,在这天傍晚短暂的苏醒过后,突然病情加重发起高热来。

    谢苒白天要侍疾,夜间要盯巡防事,短短两三日功夫,她一张脸就灰败的不能看了。倪杏枝瞧着儿媳这个样子,实在不忍开口。

    谢苒进门前就发现侍女在走廊下翻搅瓦罐内的药渣,她猜到了婆婆的为难之处,“阿娘,前儿三郎他托人捎信,说是这两天一定会过来。药的事我先想想办法,等三郎来了便好了。”

    她口中的三郎指的是纪家三房的纪望。纪望一家人住的偏些,家里屯粮多,纪瞻走前托付这位阿弟帮忙照料家中事,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纪望一直耽搁到眼下依然没有出现。好在家中存粮和菜蔬都是够的,唯有药材,因局势日渐吃紧,轻易得不着。

    翌日天一亮,蒋余期和双胞胎中的燕平跟着管事去了附近的村子中一道采买,无它,因这女夷小姐前天夜里着凉咳了几日,田庄里的大夫看了不见好,蒋余期生怕小主人有个闪失,急急催着一行人出发去了。

    临近天黑,燕平等人没回,门子却报说三公子一家打后门来了。

    纪家二房来了两架牛车,纪望的媳妇钟未下车时抱着孩子一个歪栽好悬摔一跤。堂弟一家过来不走大门反走后门,估计路上不会很顺利。

    钟夫人抬起头,她眼睛是肿的,嘴唇也破了,眼神惊惶如兔,模样极为狼狈。谢苒心里一突:“钟妹妹这是?”

    和谢苒猜的一样,敌军尚未攻到京城,城郊先乱了套。上月底,纪望家粮仓遭到一伙不知名的歹人劫掠,家里房子也被点了,他们小夫妻两个在钟未娘家躲了几天,因害怕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细软给钟家招惹麻烦,只得冒险奔回老宅。

    指望三郎解决公公的汤药是指望不上了,此事先不能叫婆婆知晓。谢苒心想着,蒋余期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她一面安排堂弟和弟媳妇住下,一面盘算着仓储所余,细细吩咐身旁两位侍女晚膳的安排,又问毛茵:“阿明在屋子里吗?”

    “诺,奴婢刚才过来时,张小姐与燕二公子正陪咱们小公子玩儿呢。”

    眼看快到自己院门口了,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似是马蹄踏过坚硬的地面。有人在外惊呼到:“宫里来人了。”

    是阿瞻有消息了吗?谢苒步子一滞,转身飞快向外走去。

    “哪位是谢小姐?”一名宦官操着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地叫到,提起靴子便踏入门中。院里掌了灯,仅剩的几名老仆被来人气势所震慑,竟皆不敢答话。

    转过花木的阴影,谢苒匆匆扫了来人一眼:“你有事?”

    她久不在御前,这位使者却是不认得的。

    见正主出现,宦官立马矮下脖子讪笑起来:“哟,奴婢给小姐请安。陛下有赏,请小姐谢恩。”

    他话音刚落,另有两个侍卫模样之人抬了一口箱子放到正院当中。那禁中之物涂着金漆勾着朱采,打开一看,满满当当,全是名贵药材。

    七年音信不相通,这突如其来的赏赐,让谢苒的心狂跳起来。以她对宫中那位的了解,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所想,正在这时,大门外跌跌撞撞奔进一名少年,来人倒在地上,身后背篓里的瓜果散落一地,燕平涨红了脸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叫说:“有人从后门来……把女夷带走了,蒋大哥追过去了!”

    也是凑巧,燕平三人买了食物和药材赶回家中,远远看到纪家大门处灯火通明,燕平正好奇,眼尖的蒋余期却发现了不对劲:大黑夜里,一辆无灯的马车正从纪宅的后门离开,他甚至听到了自家小主人特有的小猫一般的啜泣声。

    “我家主人出事了,你快去告知谢夫人!”蒋余期抛下手中药材,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燕平报信的一番话说的又快又含糊,可谢苒瞬间明白过来:她这是中了皇宫中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满院中众人只觉眼中一花,那素日柔弱如拂柳的二夫人,一个转身消失在眼前。

    无人注意到宦官带着侍卫溜走了。髹着金漆的木箱留在原地,显得无比刺目。

    内院静悄悄的,燕卢倒在通往卧房的甬道上,谢苒的手摸过他的颈部,确定他还活着,便不再顾他,一下冲入房中。

    屋内,阿明和女夷都没了踪迹。女夷的一只绣鞋掉落在脚踏上,一张帛书被摆放在床的正中央,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昭明宫见。

    是皇帝,还是皇后?如果是前者,他或许不会动阿明。如果是后者……冰冷的恐惧爬上了谢苒的后脑。

    不能急,不能急。她一语不发,抖动着嘴唇到床帐的顶部取出太平剑,摒开一切拦着她的人跑出门外。

    家中没有马,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自己走到皇宫。

    她立即想到了那几个引她离开的宫中来客,他们手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三月的风又暖又湿,夜鸟在河边树林中婉转啼叫。周遭的一切是那么地缓慢,阿苒只愿身下马儿快一些,再快一些。

    秦淮河水带了冲鼻的血腥味,一只渡船在夜籁中静静等候着,船夫恭敬地弯腰行礼:“我家主人说,正等着小姐您呢。”

    这是三月十三日的午夜,凸月斜挂,一名小黄门引着谢苒穿过赤乌殿前的庭院。

    院中布景与当年毫无二致。曾几何时,师父在这里为了她与皇帝对峙。那时的她懵懂无知,没有意识到自己险些掉入狼口。

    “阿苒来了。”皇帝踏出帷幕的阴影,眯着眼睛看谢苒。

    他长了白头发,走动时驼着背,身上依然带着她熟悉的松柏香。

    这个人多么地面目可憎!

    谢苒没有回答。她怕一开口就会激怒他。她下死力气掐着手心,强迫自己转移思维掩藏怒意:她今天来,目的在于把阿明和女夷好好带回家,而不是与皇帝讨要公理。

    “拜见陛下。”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进宫时没有人搜她的身,现在她甚至可以跳过去用武器挟持他。

    谢苒认真估量着可能性。

    “阿妹,你瞧瞧你,眼珠子乱转的,是不是正想着给我来上一刀?”孙皓呵呵地笑了起来,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残忍和满足。她低头给他行礼的时候,额头有许多的皱纹,是呀,他和他心爱的小妹妹,他们都不再年轻了。万万不该等到现在,方才与眼前之人相见。

    “你走后,我见过你一回,在滕府。”孙皓收回笑容,耐心地解说到,“那天你脸色不好,那姓纪的没能好好待你。”

    “臣过的很好,不劳陛下费心……”谢苒噎了一下,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孙皓甩开袖子往侧殿走去。

    “阿苒,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带着她和几个下人乘船回到了当年师父所居住的小岛。在去往天渊阁的路上,孙皓从怀中掏出一个银手镯,献宝一般捧到谢苒的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谢苒打了个哆嗦。如果有可能,谢苒不愿与面前人有任何交流,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处境,不得不装出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师父的东西。”

    “不错。猜我从哪找到的?”孙皓又笑了,说完不等谢苒回答,继续自顾自讲起来:“去年秋天,宫中涨了一场水,天渊池中的小岛被淹没。内监们上岛翻修天渊阁,发现了这个银镯。喏,阿苒,你实话告诉我,你师父到底是逃跑了,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昭明宫?我找了她七年,原来她就在我的眼前。你骗得我好苦。你何必如此忠诚呢?你以为她对你毫无保留吗?你记得你的何叔叔?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这个狡诈的帝王,这个玩弄人心的高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正在引导她陷入歧途。快停住!

    恍惚之间,谢苒记起了所有的事。皇帝没有猜错,她万万不该自欺欺人。唯一走掉的,只有郑丁香,师父和自己乃是下到了黄泉之中。

    孙皓看出他阿妹现在心神大乱,乘胜追击道出了尘封多年的往事:“那年苏先生外出,何耀联合外人偷了先生一只手镯,谎称先生被绑架,将你我诱骗到郊外,先是引我们到鬼洞里寻宝,一计不成,后来又想拿我们为要挟套取金银。在我离开乌程的前几日,你的师父对我说,何耀这人留不得。”

    “你们谁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离开了我!”孙皓提高了声音,将手镯掷在墙角,继续叫说:“明明是她把你领到我的面前,告诉我要疼爱你,可转眼她又将你我分了开。何其恶毒!”

    他咒骂着,仿佛彻陷入癫狂。皇帝不停走来走去,用靴子碾着地面,恨不得将地面碾出一个大洞来:“你出宫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在这阁内坐了一个时辰,我在想,先生她抛下你我,究竟逃去了何处呢?我万万没想到,她老人家被你这徒弟挖个坑埋在了大路边,可笑至极!

    “你知道我瞧见什么了吗?那天,你师父不肯我脏了手,她叫我走开,然后她骗了何耀在墙边,亲手把墙推倒,将他压死在里面。妹妹,你的师父不是你想象中的圣人。她和我一样,妹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命中注定又叫我瞧见了这个镯子,她根本就没有逃走,她已经烂在这块泥地里,连骨头都不见了。妹妹,你连我都骗过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我那位勇敢正直的妹妹,怎么也会做这样的事呢?”

    “别说了,你别说了……”

    “你和我,和你师父,我们是一类人。你那个风光霁月的夫君,纪家的阿瞻。他们生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他们高高在上,不懂世间苦痛哀愁,自然能够高枕无忧。皇宫中人都是豺狼,我若不去咬,他们便要吃我的血,吃我的肉。我早就没有命站在这里了。”

    皇帝越说越激动,他双眼充血,目中满是狂热的光芒:“你的师父不是教授了你仙人的术法吗?现在也教授于我吧,我们一起逃出这个地方!我让人在会稽的海岛上藏了大把的财宝,比我们在山洞中看到的要多一百倍。有了这些钱物,我们想过什么的日子,就能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不是想要修仙吗,我们可以造一只大船,到东海去……”

    风吹叶动,湖面上的劲风掀起浓浓的血腥气,谢苒似乎已经听到了宫外传来的喊杀声。她猛然间清醒过来。

    眼前之人绝不像他口中所描述的那般无辜,大江上千千万的吴国子民全都因眼前这个人而死,她的大哥哥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苒打断了孙皓,摇头说:“我做不到。”

    “什么?”沉浸于幻想中的皇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如果,您一定跟我走,您会死的。”她默了默,艰难地回答。

    眼中的亮光倏忽散去,皇帝不可置信地转过脑袋盯着他的小妹:“怎么,你是在威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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