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之争
建业城陷入了风雨飘摇,战死士兵的尸体在江流中浮沉。新年倏忽将至,然而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秦淮河两岸,没有人在意这个节日。国之将破,人命成了水中浮萍。城中人扶老携幼四下逃散,牛车堵塞了道路。
十六岁的燕平和燕卢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满身尘土、伤痕累累,身体和心理都疲倦到了极点。巴丘、柴桑相继陷落,父亲牺牲,母亲也没能熬到下船,双胞胎在短短半月内骤失双亲,心中唯余麻木茫然。
二月二十五日,阻击晋军的陶濬之军全线溃逃。消息传回京城,滕云喜所生幼子孙充立即被安排送往后方,纪孚受命参与护送。在与父亲短暂商议过后,纪家大郎宣布此行会带走自己的妻儿。
“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床上的谢苒抱紧了怀中的小儿子。开战仅三月,国朝之军节节败退。吴立国七十余载,面对北国征伐大大小小不下百次,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军队溃败就像山倒塌一般一败涂地。陆家的两位表哥陆晏、陆景皆已战死,在问出口前,她已然知晓答案。
纪瞻同样喉中作哽,艰难地道:“阿苒,我想让兄长带阿高一块去阳羡。”
谢苒抬起头,深深看了丈夫一眼,反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如今她自保尚且艰难,叫阿高和他伯父去往后方,是最好的退路。
入夜,老宅正门外,一队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领头者是纪瞻的好友薛豫。薛豫的父亲薛珝在几年前病逝,薛豫领其兵,成为诸葛靓麾下军官。
“皇天不纯命,何百姓之震愆?纪思远,明日天一亮,我等将追随诸葛将军渡江迎战,你去是不去?”
在友人的身后,纪瞻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里有他的至交,还有他的乡党。这群年轻人身披甲胄,手持兵器,目光灼灼如火苗。一边是步步逼近的敌军,另一边是父母妻儿,他纪思远何去何从?
病榻前,纪陟用干枯的手指紧握纪瞻:“我儿,秦淮水土育你成家立业,今建业父老涂炭,你务必尽一份心力!且去,且去,老父虽衰,定守好这个家,待你得胜归来。”
听到纪瞻的决定,强烈的不安占据了谢苒的全副身心,任凭纪瞻怎样劝说她都不肯放开他的手。纪二郎哪里见过这样的阿苒?亦是心痛如割:“我的好阿苒,莫怕,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我发誓,决不食言!”
他轻吻她,甚至不惜打破禁锢进入她,使得她收去哭声暂时镇定下来:“阿瞻,若你有分毫差池,我愿以身代……”泪水浸透了她的衣裙,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指甲折断在手心,鲜血渐渐泅出。
临别之际,纪瞻低头与谢苒额头相触,低语到:“等我回来。”
拂晓,纪家二郎出发去往石头城码头。这个家在数日内四分五裂。
二月二十七日,丞相张悌临危受命,率领丹阳太守沈莹、护军孙震和副军师诸葛靓等筹兵三万赶赴牛渚。这三万兵力,是吴国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苒一夜未眠,刚刚回到房内,侍女戴晓芹捧来一封书信:“夫人,门外有人求见。”
信套上标记着浮玉山的记号,是阿菡姐姐,不等读完,她将信攥在手中,急切说到:“快,把人请进来。”
一名身高体壮的虬髯大汉带着两个少年人和小女夷出现在门厅处,“卑职蒋余期见过夫人。卑职奉主人命护送小姐和两位客人前来,恳请谢夫人加以照料。”
这样的口吻,分明是托孤!谢苒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你们诸葛夫人呢?”
不等蒋作答,近前那名少年人抢先一步跪倒在地,哭到:“谢夫人,我是燕平啊,诸葛夫人昨天夜里随同张丞相往江北去了。还有,我阿爹和我阿娘……都,都没了。”
记忆中的巴丘城双胞胎是那样无忧无虑,与面前这神色凄惶的两个少年人毫无相似之处。师兄和师姐,都去世了么?谢苒耳内轰然作响。
“请节哀。”她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平静,示意女仆将人扶起,同时招手向女孩儿:“女夷,你过来。”
两天后,借助敌军上游大部队暂未抵达的空挡,吴国丞相张悌率领优势兵力越过牛渚渡江北上,将敌方城阳都尉张乔团团围困。张乔麾下只有七千人,因兵少被逼请降。此役结束后,诸葛靓提醒说张乔绝对是假意投降拖延时间,建议屠杀张乔及其兵众以绝后患。张悌不听,继续孤军深入。
可想而知,这临时拼凑出来的三万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张丞相的冒进,在随后与扬州刺史周浚、安东司马孙畴展开的对阵中,吴兵进攻失败向后撤退,更遭伪降的张乔从后进击,吴军因而大败。
诸葛靓带着几百人逃走,他派人去接张悌,张悌不肯离开,诸葛靓亲自拉他走,说:“存亡自有大数,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支撑的,为什么一定要求死呢?”
张悌流泪说:“仲思,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我还是幼儿的时候,被你家诸葛丞相所赏识提拔。我常常怕我死得没有意义,辜负了名贤对我的了解照顾。我今天以身殉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知你与晋国皇帝有旧,你若真念着与我同僚之宜,我唯一的女儿在建业城南的纪家,他日请替我照顾她吧。”
诸葛靓再三拉他依旧拉不动,只得流着眼泪放开手。走了一百多步远回过头去看,张悌和他身边的亲兵都已经被晋兵杀了,同时被斩首的还有孙震、沈莹等七千八百人,余者或降或逃,三万余众在短短一天内散尽。
襄阳张家十四郎曾是个无名之辈。诸葛元逊丞相慧眼识人,将他拔至军中,才有了后来的一番作为。丞相遇害时张悌人微言轻,连为自己的旧主人收尸都无法做到。二十年后,当年的军中小兵位极人臣,发现诸葛家遗落在外的明珠时,那明珠蒙尘日久,已然失了光泽。在即将面对死亡的前一刻,牵绊和记挂他的,依然是诸葛家人。他欠他们太多太多。
鲜血淌满了双目,张丞相精疲力竭跪倒在地,手中佩剑松脱在河滩上。江风吹拂着面颊,张巨先什么都看不到了,喃喃着吐出一句:“阿菡,我这一生,有你足矣。”
被唤作阿菡之人摘下兜鍪,毫不迟疑地将张悌揽入怀中。这一刻,外界所有的喊杀声离他们远去,恍惚间,她回到了幼时高门朱户香车宝马的丞相府,她与阿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敬献年礼的羞涩青年人手足无措地揉捏着刚刚上身的丝绸衣裳,被还是总角小儿的她所发现,捂着嘴偷笑起来。
几乎同时,在远离战场的一艘兵船上,一名病死两日有余无暇被掩埋的士兵突然大叫着“为什么绑缚军师!”,继而跳了起来。闻声而来的几名哨兵惊恐不已,有个胆大的手持长戟朝着那死而复生的士兵叫到:“柳荣,你小子是人是鬼?”
柳荣哭到:“我刚刚梦见登上天界来到北斗门边,突然看见有人绑缚丞相,心中大吃一惊,不觉大叫。那门边的人对我很生气,大声斥责我赶我走。我十分恐惧,所以忍不住叫出声来。”他跟了张丞相七八年,习惯于称呼张悌旧时官职,梦里一着急,更是没口子地叫了好几句“军师”。
问话的士兵见柳荣手脚俱全表情生动,实在不像是死人,乍起胆子凑上来拍了拍柳荣的胸脯,嗤笑到:“算你小子走运,你病死过去两天了知道吗?”
柳荣一听,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无力,难以控制地跌坐在甲板上。
此时岸边的喊杀声渐渐靠的近了,一小股打着自家旗号的败兵跑上前来。他们不顾哨兵的阻拦,各自攀着绳索争相登船,口中乱叫到:“快逃命罢!丞相被北蛮杀死,我军败了!”
击败并斩杀敌国丞相,立下如此大功,扬州刺史周浚喜不自胜。他的别驾何恽乘机谏言说:“如今张悌的精锐部队被我们消灭,吴国朝野无不震撼慑服。现在王濬攻下武昌,军威强盛,沿江顺流而下,攻无不克,吴国已显现出土崩瓦解之势。窃以为应迅速渡江,直奔建业,届时大军突然而至,夺其胆气,可不战而擒。”
周浚认为这是条妙计,想派人禀告给上司王浑。何恽劝说到:“王浑不明事理,只想着明哲保身免于过失,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的意见。”但周浚仍坚持禀告王浑。
听到下属的这个建议,王浑果然不同意,先是说朝廷诏书仅命令他们这一路军在江北与吴军抗衡,没有让他们轻易进军,然后说周浚没有本事独自平定江东,又说王濬到底是要受他王浑指挥的,只待备齐舟楫同时渡江。
眼看近在咫尺的不世之功将化作泡影,何恽无可奈何,说话就有些直接:“没听过王濬这种有攻克万里敌寇之功的人还会来接受我们指挥的。再者说来,掌兵的关键是时机允许就夺取,只接受上级布置的任务,而如何完成任务则不受上级指令的约束。现在渡江必定大获全胜,为什么要顾虑?要是因为顾虑不渡江作战,就不能算得上聪明了,要是明明没有顾虑却不渡江作战,更算不上忠诚了。这真的会成为我州全体上下都抱恨的原因。”无奈王浑固执己见不肯依从。后来的情况当真与何恽分析的一模一样,王浑后悔之余,就此同王濬结下了梁子。
孟春将尽,天空中细雨迷蒙。远在百里之外的建业南郊,谢苒给公婆请完安路过花园,瞧着灯下早开的李花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她院中一名侍女毛茵匆匆赶来:“夫人,那位张小姐醒了,正急着找您呢。”
禀明公婆后,谢苒将女夷安顿在卧房东侧的厢房中,照看她比照看小儿子更加尽心。女夷身份特殊,她必须给予额外注意。
谢苒拿到的信载明了女夷的身世。原来她竟是失踪日久的诸葛嫣唯一的孙女。诸葛嫣是师父的师侄,仔细论起来,是谢苒素未谋面的同门大师姐。
此时这位特殊的客人赤着脚冲到门廊上四面张望,不管身后的侍女怎么说都不肯回房,直到看见谢苒,她方才肯开口:“阿姨,我师父和我张叔叔现在在哪里呀,您能告诉我吗,我肯定不乱说的。”
谢苒鼻子一酸:“阿姨也不知道你师父在哪儿,但阿姨保证,你师父她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好好爱惜自己,等他们回来呀。”
女孩儿紧绷的肩膀塌了下来,她妥协了。
谢苒拢住女夷回到温暖的卧房中,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幼子阿明误认为母亲和小阿姐前来找他玩耍,拍打着小胳膊笑了起来,手腕上银铃琅琅作响。
当天夜里,谢苒刚歇下又被人叫了起来:“夫人醒醒,老太爷有些不好,老夫人叫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