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
夜半。枭声凄厉。中郎将府高高的墙头跃过两道黑影。
当谢苒偷偷前往丞相府找到诸葛菡时,阿姐的一席话几乎是当场点醒了谢苒:“单说秋后算账,不论是他纪家还是顾家,都费不了他们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人先救出来,于我们,这不算难。”
“阿姐说的很是,事不宜迟,我们现在走吧。”
“可是……”
“可是什么?”
诸葛菡一顿,“这么大的事,不需要和你家纪二郎商量商量?”
“什么时候了,哪管的了这些!再说,我们是为了救人,阿瞻难不成会反对?”谢苒急的直跺脚。
“唉,好吧。”诸葛菡长叹了一口气。她这位同门小师妹性子哪哪都好,就是少了几分点姑娘家该有的细腻。
两人未曾惊动丞相府内外,换了短打衣裳一路潜入城东张俶的大宅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后苑。
鼻端充斥着夜露的清爽,胸腔中的心砰砰跳动着,夤夜入他人门户,谢苒说不上是否害怕。院中脂粉气四浮,丝竹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哼笑从有亮光的窗户内断断续续地传来。
张家女眷的居所均匀地围绕着一处圆形水塘分布,水塘被两座弧形木桥从中间分开,两座木桥的联结处也就是水塘的正中央是一座石亭。木桥的另外两端分别立着两处假山石,形制非常怪异。
“留神,院里有保卫。”藏身屋脊阴影中的诸葛菡手掌一翻,用极轻的气声解释到:“至少十个人。”
张俶作恶多端,强抢民女几十人藏于家中,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家里不备侍卫保护才奇怪,但诸葛菡没料到张俶有本事养上一群厉害人物。如果闹出大动静来,就不是她俩能兜的住的了。
她侧耳又听了一回,秀眉微微皱起:“不是善茬,有点麻烦。”
谢苒正思索该用何种方法引避开守卫,诸葛菡拿手在自己脖子上虚虚提了一下:“阿妹,将你师父留给你的宝贝拿出来使一使吧。”
两人移步来到一处无人的角楼,谢苒屏气凝神,在地上叠了玉石阵点燃,把麒麟玉放了进去。此法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单单点燃玉石一项就不知将多少潜心学道者拒之门外。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献祭的第一个步骤是燔烧玉料。
诸葛菡在旁点头到:“不错。魏华存那人心眼子虽多,好在懂的也多。”
金色的火焰跳了几跳之后逐渐熄灭,一片寂静中,一名素衣少女款款登楼而来。忽略她缺少瞳仁的双目,这其实是一名十分美丽的女子。她让谢苒想起了很多年前见过的刘公主孙鲁育。
相较谢苒的镇定,诸葛菡毫无疑问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怪异之“人”,她毫不掩饰地拉着谢苒往后退了一大步:“阿苒,这什么东西?”
谢苒没有理会诸葛菡——她不敢分神。她从火堆的余烬中取回玉佩捂在心口,尽量平缓地对少女说:“我们要找两个今天进府的姑娘,请你帮助我们。如你有心愿,我们也会帮你达成。”
女子张了张嘴,嘶哑地说:“妾,想离开此地。”
又是一个被困的无辜亡灵。谢苒心中轻叹。在女鬼的指引下,三人沿着树丛一路来到滕家两姐妹被囚禁的阁楼。万幸这天夜里张寿和他老子张俶一直在外院饮酒尚未归来,滕云胡两人除了几处皮肉伤外并没有受到其它伤害。
谢苒对女人道了谢。少女手指不远处的水塘,情绪莫辨地说:“请君为妾破阵。”
“这个自然。”
等到谢苒和诸葛菡一人背着一个小姑娘出了张家所在的巷子,诸葛菡忍不住腾出手拍了拍谢苒的肩:“我说阿苒,你胆儿挺肥,不愧是打小撞见过鬼的。我都吓够呛呢。”
谢苒摇头苦笑。那女子生前不知遭到了张家父子怎样的折磨。但愿她能早日返回蒿里寻得魂魄安息。
然而她们两个都谁没有想到,接受召见的女鬼有着无法消除的怨气。事态终究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了去。
次日日上三竿时分,太阳光透过没有关拢的门扉投到张寿早已凉透的肥硕身躯上,惯例前来服侍的女仆见状慌忙后退,撞翻身后的木屏风,一路尖叫着逃了出去。
收到噩耗的顺意侯张俶目眦欲裂。仅仅一夜前,他的儿子还为他带回了两名美女。今天,他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彼时谢苒对张寿的下场全无所知。她和阿菡姐姐带着云胡、云喜连夜回了滕府,阿菡姐姐门都没进就告辞了,留她独自把人送进府。
宫中向来罕有秘辛。头天夜里滕家人险些夜叩宫门,早朝后,值守的羽林郎将事情呈报皇帝面前。皇帝指着羊度说:“去,问清楚怎么回事。”
大约午膳时间,宫内的小道消息开始满天飞:昨日张俶的儿子当街强抢了纪家妇,今天一早张少爷在家中暴毙,张大人声称凶行乃纪家、滕家派人所为,放言要在皇帝面前替儿子讨回公道。
羊度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打听到的情况事无巨细都报了过来:先说皇后陛下一早召了滕家两个小姑娘觐见,又重强调被张寿带走的是滕家人,与纪家女眷没有任何关系。
皇帝于座中反复旋握着佩剑的剑首,静默许久后,他极慢地说到:“朕去瞧瞧皇后。”
滕云胡这天被留在了宫内。滕云喜下午独个身回到家,滕柏等人围着小妹问事由,她却只是摇头,问的急了,干脆捂着脸哭了起来。
至晚,滕府迎来了贵客。客人赤色的袍子外遮了氅衣,没有打招呼便径直登门。滕府上下万万料想不到皇后陛下带人亲临,一时手忙脚乱。恰巧这时谢苒也在府中,她自认与皇后有些过节,因此和滕柏的妻子杨夫人悄悄交代了几句,独自沿着宅子西侧的夹道往外走去。
上弦月挂在墙头,微弱地照亮了前方道路。三月的夜风带了些许暖意,谢苒行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漆黑的门洞。那里什么都没有。谢苒不禁感到奇怪,将右手的灯笼交换到左手,自顾往前去了。
与此同时,在夹道尽头的阁楼上方,隐没在黑暗中的孙皓注视着越走越远的小妹。
她似乎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一贯如此,还是这两日太过奔波?她有没有被吓到?他想亲口问一问她。可他一步没有动。滴漏声声,弯月渐渐升到了半空,皇帝伫立小窗前,望着早就空无一人的夹道出了神。
京城中人早已经听厌了某某公卿大臣因言获罪的陈词老调,恶贯满盈的张寿横死家中的消息好比一瓢白水泼入沸腾的热油,到第三天,这事在京城彻底传扬开。不等张俶那弹劾纪、滕两家的奏疏送到御前,张司直首先就被廷尉上门捉拿扣押起来。往日受其欺压者集聚在京兆府前,声泪俱下地递交了数十份控诉文书。很快,张俶奢淫无厌,取小妻三十馀人,擅杀无辜的罪行彻底暴露出来。张俶大惊,连忙上书陈词,妄图凭借往日情分打动皇帝。
孙皓对张俶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审问都不必,朱笔直接在判罚的诏书上圈下了定论。
张俶之父也就是为皇帝驾车的那名车夫深知自己的儿孙不是省油的灯,曾经上表说:“如果任用阿俶为司直,臣请求他犯了罪不要牵连到我。”孙皓答应了他,可东窗事发后,张父依然被从故乡山阴押解回京,与儿子一齐遭受酷刑。
车裂三族,这是自吴立国以来不曾采取过的峻罚。
滕云胡从出事第二天被召进宫后没再回过家,宫里传出旨意,等太后的孝期满一年就会册封,外人看来俨然便是对滕家的抚慰之举。自王雯死去,皇帝再不曾涉足椒房殿,全因这桩丑闻牵扯到了“纪家妇”,皇帝又是严惩元凶又是选纳新人,穷尽心思遮人耳目,不肯叫外间说纪家一句的不是。万人之口攒锋聚镝,议论都在说他们滕家如何。
意识到这一点的滕皇后倍感心惊,坐下来开始给阿瞻写信。
纪瞻和谢苒因故在城中住了一段时间。四月中,诸葛菡以张丞相门客的名义下帖请谢苒到白石山郊游。
白石山地处蒋山以北,西抵大江边缘。因此处江面多乱石,浪涛汹涌难以摆渡,素来人迹罕至。谢苒一早先到了约定好的地点,环顾草亭四周,但见暮春将至,河岸处几只嶙峋桃花散落了满地缤纷。
阿菡姐姐姗姗来迟,身旁跟着谢苒见过一次的小姑娘。谢苒一度认定女孩是阿菡姐姐的女儿,没想到这回阿姐告诉谢苒说:“是我徒弟,叫女夷。”
“孩子多大了?”为掩饰脸上的惊讶,谢苒急忙俯身摸了摸孩子的头。
“五岁。”诸葛菡笑意极淡,一副不愿多聊的样子。
两人不曾说得几句,诸葛菡往河滩下方张望了几回,忽然起身往外走去,并对谢苒说:“你等一下。”
藏在柱子后面的女夷见状连忙跟上,被诸葛菡叱了回来,一脸不知所措。谢苒受不住小姑娘的可怜样,主动温柔地同她打招呼:“你过来,阿姨同你聊聊天。”
叫做女夷的小姑娘迟疑地挪步上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苒的红外套,小手抬了又抬,始终不敢落在上面。
“喜欢这衣服?”谢苒拿出数倍于儿子的耐心,蹲下身子握住小姑娘的双手。女孩儿瘦瘦小小,双手冰冷,一直在打哆嗦。谢苒忍不住翻了翻女孩的衣领,愕然发现她仅穿着一件道袍。
“你师父搞什么……”江风峻烈如刀,大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孩子了。然而别家徒弟好比别家子,谢苒没有立场干涉。她吞下后半截话,矮了一边的肩膀,脱下披风要给小姑娘穿。
正在此时,诸葛菡回到了亭中:“阿苒,不必心疼她。你自己衣服穿好。”
诸葛菡身后带着一名男子,谢苒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下阿姐的面子,因此未做应答,手中动作不停,仔细将衣服给女夷裹好,这才抬了头:“这位是?”
诸葛菡把谢苒的情绪变化收在眼里,她也不解释,引了那男人入座:“谢夫人,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白石先生。”
男子顶多二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瘦弱,瞳色极浅,皮肤白的吓人。与之一路同行的阿姐裙摆上尽是泥水的痕迹,可眼前这位身上竟是纤尘不染。
“有失远迎。”她颔首到。
男子淡淡一笑:“您是极尊隆的贵人,某久闻大名,幸今日得见。”
望着这行止自若的所谓“白石先生”,脑海中跳出一个想法来,谢苒脱口问到:“先生莫非就是白石山下白石郎?”
“夫人绝顶聪明,一猜就着。”男子朗声大笑。
她这个小妹妹一向直来直去,怎的突然肯起心思琢磨事情了?诸葛菡略感意外,旋即反应过来,揶揄到:“京中中几多假冒石神招摇过市,我们这个正主却三催四请不愿现身。若非借了谢夫人的名头,不知哪天才能见上一面。”
白石先生动作自然地接过诸葛菡递上的茶水,口吻十分轻松随意:“清远女君请我,是朋友之交,讲究的是缘分。谢夫人算作在下的上官,您要见我,在下无论如何是一定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