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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来有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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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阿高快满三周岁了,吐字越来越清楚,能背二十篇诗,都说和纪瞻小时候像。阿高的父亲则无不遗憾地点明:“我像五郎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习大字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许他将来擅长的是其它方面的技艺。”

    谢苒使劲回想着自己二三岁时的记忆,发现完全是一片空白。起码儿子比她那时强上许多。她无不心虚地安慰自己。

    翌日晨起,外院一阵喧嚷。谢苒正梳洗,问侍女怎么一回事。小侍女毛茵吐了吐舌:“夫人的娘家侄子来了。”

    谢苒无不讶异:“又来?”

    倪家与滕家有两重亲戚关系:滕皇后之父高密侯滕牧既是倪杏枝的姐夫,同时也是倪杏枝的表哥。自滕牧在被贬谪的交州去世,滕家就开始走下坡路,到这年夏天何太后过世,依附太后的滕皇后彻底失势,滕家越来越败落,几家外房子弟不争气,甚至到了三天两头上倪杏枝这位姨母兼表姑面前打秋风的地步,来了便摆开架势往堂上一坐,活脱脱年关里到乡下人家要债的地主管事。作为当家主母,倪夫人甚感狼狈。万幸倪太夫人慈爱,亲自发话将两个小表妹接过来小住,兼又给了滕家几千钱,好歹在年关前夜将人打发了。

    滕云胡和滕云喜是滕皇后最小的两个妹妹,大的十七岁,小的才十五,五官端正精巧,长得像她们胞姐。许是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太多的波折,两人身量未足,看上去格外孱弱。倪杏枝大不忍心,将两个女孩安排住在正院的西厢房中,亲自过问她们的饮食起居。

    因过两日是上巳节,顾浴兰早就打算回城探亲,刚好滕家姐妹那过继来的兄长要成亲,就说顺便送她们一块回城参加婚礼。谢苒这天早上替众人打点行装,完了正好要往北面庄子里找纪瞻,便搭了大嫂的车一块儿行了一截路。

    快到田庄门口时,一行人遇见一辆牛车载着一名男子。谢苒顾着和滕家姐妹说话没有留意对面,待和大嫂告别后,先时在路上见过的牛车忽然折返,一名男子下车拜礼,轻声唤到:“谢表姐,许久不见了。”

    谢苒瞧了几眼反应过来,喜到:“呀,是陆五郎。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家五郎、六郎两人为示孝心,主动将父亲和祖母一共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延长到三十六个月。此后他们在吴县老家安家,一次都没有回过京城。五年后再见,陆机越长和他的父亲越相像了。谢苒有一瞬间的晃神:那个她当做父辈敬爱仰慕的大司马,竟逝去五年了。

    “前两日回的,送我家内人归宁。”陆机两手交握垂于身前,仍是慢声轻语:“谢表姐近来还好?”

    谢苒笑了起来:“我好着呢,多谢小阿弟关心。哎,瞧我多糊涂,咱们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庄子里坐一坐,我夫君就在里头呢,他那儿有好茶,你们两个聊一聊。”

    陆机摇了摇头:“今日约了人,不好耽误时辰,改日再上门叨扰。”

    “阿弟客气了。我同阿宁亲姐妹一般,咱们很算是一家人,怎能叫打扰呢,你随时来我随时欢迎。”她亲切地回应说,并补充到:“别忘了把你夫人带上。”

    陆家五公子的夫人是近年从成都回来的诸葛显家的姑娘。陆家六公子今年年头也成了亲,新娘是顾荣族中一个堂妹。

    被晋廷强行迁往中原居住的诸葛显家中有人能回江东,这其中定然离不开诸葛菡姐姐的筹谋。谢苒极想打听打听其中内情,但理智告诉自己:在陆五郎面前绝对不能开这个口。毕竟这是诸葛家家事,人家诸葛夫人未必想让夫君知道。

    两方在田庄门口作别。陆机回头看了一眼谢家表姐,她气色很好,应该过的不错。下次和长兄写信的时候,他会将内容写入。

    片刻后陆机又犹豫起来。他只是不太喜欢阿苒表姐一套一套娴熟的客气话。她变得很不像她了。还是不提了吧。

    田庄内,纪景由父亲领着在学骑小马,发现母亲走近,纪景欢快地挣开双手:“阿娘,要抱抱!”

    “哎好!”谢苒满面笑容就要上前。

    纪瞻制止了妻子,耐心地对儿子说,“五郎,做事要有始有终,上马之后不会每次都有人帮你下来。”

    在父亲的注视下,虚岁五岁的小纪景挥动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吃力地下了马,赶紧奔过去牵住母亲的衣带,“阿娘来晚咯。”

    谢苒安慰性地摸着孩子的头,和纪瞻聊起了在门口碰见陆机一事:“……有好几年不见了。”

    “士衡行冠礼时,我送过几方砚。”

    “你俩有交情啊?”

    “交情谈不上,见过几次。”前任夷道督孟赟过世后,陆家老大继任了夷道督。陆机能回来,难道朝中局势另外出现了变化?纪瞻心想,俯身牵起儿子另一只手,陪着母子两个慢慢往屋中走去。

    三天后的上午,滕柏送滕云胡等人回纪家。这一日上巳节刚过,街面人来人往,或许是车夫驭车的技艺糟糕,滕家牛车转弯时擦倒了一名胡僧。滕柏先是吓了一跳,一时待扶了人起又陪了不是,肉眼可见对方毫发无伤,他松了口气,吩咐跟车的下人取个小钱袋过来。

    未曾想胡僧将钱袋在手中捏了一捏,立马变了脸:“打发叫花子呐,不成,不成不成,今儿没有一千钱甭想把事了了”。

    胡僧紫脸红须,相貌奇异,是城中有名的懊糟泼材,偏他近来抱上了宫中贵人大腿,旁边看热闹的人围拢了好几圈,没一个敢出面呵他一句的。

    昨日已和纪表弟说好,两个堂妹中午跟着表弟他们一块回南郊的,再这么下去不是耽误事嘛。滕柏好话说了一箩筐,不免有些着恼。他们滕府今时不同往日,一千钱岂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若换作当年,伯父在朝为尚书,慢说一千钱,他滕柏兜里随时都揣有金板的……话说回来,皇后阿妹如果还当宠,这街边狗一般的人岂敢讹诈他们滕家?!

    见外边吵得实在不像话,滕云喜忍不住掀车帘看了一回。滕柏见状,心气愈发燥了:“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待怎地?”

    胡僧一听,扯开嗓子噢哟叫一声,抱着腿滚到牛车轮子前,一动不动了。近旁马上就有几个穿着破烂的家伙扑过来哭叫,明显和胡僧是一伙的。滕家仆人看不下去上前驱赶,拉着拉着一群人最终撕扯起来,闹过了好一阵,好歹在赶来的城尉劝说下两厢撂开手。

    这么一通下来,直过了午,滕云胡、滕云喜才跟纪孚一行汇合出了城门。

    城外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过了朱雀航即是长干里。大约未时末,纪孚等人正在等侯渡船,一群凶神恶煞之人快马赶上了来,手执刀枪棍棒,径直将纪孚等人围堵在船头。

    “胆子不小哇,敢冲撞老子的人,你们可知老子是谁?”领头一人,身才矮小,面阔似猪猡,在仆人的搀扶下用带着满口乡音的吴语叫嚷起来。此人名唤张寿,乃是新任司直中郎将张俶的独子。

    张俶出身乡野,举止粗鄙、言语俚俗,但他有一样本领是旁人无法比拟的,那就是自何定、陈声死后,揣摩皇帝心思之人无出其右者。在张俶的附和与怂恿下,皇帝专门设置了类似于校事官的“弹曲”二十名,负责检举朝臣的言行。由于官位卑微而权力极大,在张俶的授意下,弹曲们无孔不入地鼓动官吏百姓各凭好恶互相告发检举,一时间监狱人满为患,人人惶恐不安,而张却借机疯狂地为自己谋取私利。他在数年间平步青云,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喂马小弟、一个赶御车的车夫之子摇身变作朝中新任司直中郎将,还被封为侯,其子张寿更是狐假虎威无恶不作。

    顾浴兰系出名门,哪见过似张寿这般穷凶极恶之徒,当即花容失色,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张寿一双绿豆眼在对面满身华翠的美丽贵妇人身上打了个转,顿时喜上眉梢:去年他陪着老爹到京口公干,半道在路边见着两个娇滴滴小美人,其中一人的样貌他没看清,另一个却记得牢牢的,可不就是面前这位嘛。当时事忙给忘了,这回真真想了起来,那叫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等纪家人有所反应,张寿直接指着对面叫到:“来啊,把他们统统给老子带回府去!”

    此次陪同妻子回娘家,因路程不远,途中又尽在京畿,纪孚仅带了三两仆从,加之他本人亦是文弱书生,哪是张家一群壮汉的对手,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地。

    滕云胡和滕云喜从出生到现在,两次因家族获罪被贬边郡,她们受过的雨雪风霜相比顾家嫂嫂要多得多。且不论滕云胡呆愣在场,这边滕家小妹云喜觑见几个男人向她们扑来,她急中生智,一把将顾家嫂嫂推入了河中。码头船多,顾浴兰一下消失在水面上。

    张家下人反复捞了几回不见人,都说怕是淹死了,张寿今日得了两个青葱少女早已心满意足,闻言“呸”一声,悻悻道:“算了,回吧。”

    除顾浴兰外,其余所有人在众目睽睽下连人带车全被劫走。有摆渡船夫在张家恶奴离开后连连叫说:“不得了了,那张家猪狗儿又抢人了!”

    天色渐暗,熟识水性的顾浴兰潜游到了河对岸,在路人的帮助下回到顾府,正好碰见带着人一瘸一拐要出城寻找自己的丈夫。原来那张寿嫌纪孚等人碍事,于途将几个男的都丢在路边,只带走了滕家姐妹和两名女仆。

    泪眼朦胧间,顾浴兰与灰头土脸完全来不及收拾自己的丈夫面对面望了几望,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天完全黑透时,城南纪家收到了消息,纪陟着带着小儿子夤夜进了城。谢苒不放心,安顿好阿高也跟着去了。

    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落了水的顾浴兰开始发热。自家女儿被纪家亲戚牵连遭了大罪,顾家人态度冷淡,顾老爷子虽陪着纪陟坐在堂前,却一句话不说。

    “此事不宜让太夫人知晓,还请阿妹务必先帮忙瞒住。”内室中,刚刚苏醒过来的顾浴兰面有戚色,抚着心口说:“是阿孚和我没能将云胡、云喜照料好。”

    “不是你们的错!大嫂放心,公公和阿瞻都在呢,这事一定会讨得一个交代的。”谢苒的回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另一边,纪家在急派人到张家要人的同时也派了人入宫求见皇后,无奈事发突然,宫门已闭,再如何都只能等第二天了。时辰来到了人定二刻,张家回复的口气很硬:张司直不知有此事,要找人去别处找。

    一听这话,谢苒险些跳起来,破口骂道:“哪儿冒出来的不要命死狗?”

    “宵小,渣滓。”听到从张家传回来无耻言语,纪陟大人同样罕见地动了怒。他们不是没有办法,但这些办法都需要时间。绝不能让两个小姑娘在豺狼的巢穴度过一夜。

    谢苒瞬间想到了诸葛菡。那位与阿菡姐姐肩并肩亲密坐在一处的张将军,新年里刚刚升任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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