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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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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谢苒回到府中,东厢内儿子阿高睡的正香,丈夫不在室内,但隔壁的灯亮着。一段时间以来,他早出晚归,很少与她说话。

    谢苒揉了揉被江风吹痛的脑袋,忍着强烈的眩晕不适专门到书房寻他。城里的宅子相比乡下自然局促了些,纪瞻坐在灯下,膝上全是摊开的书卷和纸张,仿佛要将他淹没。

    “你回来了。”望见谢苒进门,纪瞻搁下笔,手掌摩挲着纸面,一张一张整理好收拢到书架上。夜风搅动了他素色的衣袍,他的发带高高扬起复又落下,掠过他的面颊。谢苒惊觉这些日子丈夫清减了许多。

    “夫君,天晚了,要么早些休息吧。”

    昏暗的灯光下,纪瞻双眸幽深:“阿苒,你来,我们谈谈。”说着手指点了点书案。

    曾经有个人也爱这样拿手点着桌面同她说话。谢苒不喜欢这个动作,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见妻子原地站立未动,纪瞻暗自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谢苒的身边:“你告诉我,上巳节那晚,你亲自去了张府,对吗?”

    阿苒背剪双手倚靠着门框,心中生出了无限后悔。白天发生了太多事,今夜她实在缺乏多余精力去安抚丈夫,至少不是现在。但她能拒绝吗?显然不能。

    说破天去那一日都是出了人命了,谁都不相信滕云胡她们获救与张寿的死没有牵连。当天阿瞻就把这件事抗了下来,说是他找人救人出的事。为此公公大发雷霆,直接回了乡下,至今没再和这个糊涂小儿子说过一句话。对此,谢苒心疼且愧疚,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抚了额头说到:“是,可那天晚上,真的是个意外,我不会拿自己冒险。”

    “在我看来,你亲自前去,这已是极大的冒险。诚然,你意在救人,可那张家驻有武艺高强的侍卫,如果他们扣留了你,你有想过你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吗?又或者这一次,少了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偏袒,你会怎样?相比之下,是你自己重要,还是别人重要?”一番话极为坦白刺耳,甚至不像是被称为磊落君子的丈夫会说的话。

    “阿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仔细想一想,首先,我对我自己的能力很清楚,而且我不是单独行事,我找了阿菡姐姐一起的。阿菡姐姐在外行走几十年,材高知深,足以帮我。”

    纪瞻看出了妻子脸上的倔强,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扶着她双肩,认真说到:“答应我,往后行事一定要考虑周全。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谢苒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阿瞻口中所有的“如果”,都太过求稳妥,恕她不想也不能遵从。

    什么叫周全?救人如救火,那天夜里如果不是张家父子临时起意在外饮酒狂欢,她和阿姐过去的时候就已经迟了。她不像他们,她学不来游刃有余面面俱到。

    听阿瞻的口气,万一那天晚上纪大人他们真想出了一个所谓“万全之策”,他们是不是还打算和那姓张的人渣讲和?那畜生糟蹋了几十个姑娘,全京城几千个大官是齐齐瞎了眼吗,事前竟然都不肯去救?那被她释放的女鬼拼着不能转生也要向张寿报复回去,可知其生前与张寿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死后的执念又是如何强烈。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救她们?”谢苒笑出声来,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和身体的疼痛。笑过后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说不出阿瞻的一句不是。丈夫那样一个有担当的人,出了人命,第一反应就是站出去替她顶着,而且他一个正人君子不惜说出“是你重要,还是别人重要”这样自私的言语,句句都是为她着想。

    阿瞻出身大族,自小在太平内敛的家庭中成长,处事中庸、行止有度,遇事偏向于采取温和的解决手法,这其实再正常不过。谢苒只恨自己为何不是无所不能者,是个至圣大贤,能将一切阴暗污脏灭失在最初。联想到白天与白石先生的交谈,她脑中一片混乱,捂着脸喃喃到:“我恨不能挽弓执剑,驱鬼治病,招魂辟邪,解这世间一切不公。”

    纪瞻正待辩解,妻子这无心的一句却叫他脸色大变:他从来知道他的阿苒志在揽九天高月,自从她嫁到纪家,这些话她一句都没有再提过,没想到今日重新被她说了出来。

    “答应我,阿苒,你答应我,君子一诺,千金不换。”他急促地说到,伸手扯了妻子的衣袍,柔软的丝绸瞬间在纪瞻的手中流失,他抓了一个空。纪家二郎发起抖来:“阿苒,答应我好吗,不要离开我。那些事,我们不要碰,我们忘了它吧!”

    “夫君,你在说什么啊。”谢苒说到。面前的仿佛不是阿瞻,而是被附体的陌生人。她张惶地倾身要去安抚他,不想血气上涌,眼前一黑,直接晕倒过去。

    倪太夫人一早顶着落雨从城外赶回纪府,见小孙子脸上担忧叠加着愧疚,她将纪瞻拉到屋檐下,严厉地质问到:“和你媳妇吵架了?”

    “阿奶,没有的事。”

    “还嘴硬。打从进了东厢,你眼睛都不敢往阿苒脸上看一下,你说,你想干嘛?你老子给你气受,你就把气撒到媳妇头上,是不是?”

    实情当然不像阿奶说的那样,可实情却比阿奶说的要可怕的多。纪瞻无可辩驳,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说不出一句话。

    祖孙两人正僵持着,屋里忽然传来侍女惊喜的叫声:“夫人醒了!”

    倪太夫人因撇下孙子急急进了屋,拉着谢苒的手问长问短。中间谢苒喝了几口清水,不一会儿就全吐了出来。倪太夫人仔细瞧了瞧孙媳蜡黄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苒丫头这莫不是又有了?”

    经过祖母这么一提醒,谢苒后知后觉,身体的异样的确似曾相识。

    倪太夫人顿时明白了一切:“哎,我就说嘛,好好好,纪瞻,你还戳在门口干什么?快些叫大夫去!”

    门外的纪瞻僵住了。他仍在为昨夜的急言感到深切的后悔。得祖母吩咐,他本能挣扎着向外走去,不料脚下一滑,险些平地摔了一跤。

    看到欲言又止的孙媳,倪太夫人心知小夫妻之间尚有芥蒂,老人假装不察,笑着拍了拍谢苒手背:“你先好生休息几日,等天晴了,咱们回乡下去,阿奶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天册二年的初夏,江东一大半土地遭受了长达一个月霏霏阴雨的困扰。因着道路湿滑难行,谢苒他们回乡下老宅的计划继续耽搁下来。

    怀阿高的时候就很辛苦,这一胎相比更甚。谢苒清晰地感知到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成长并快速汲取着自己的精力,但谢苒不愿身边人担心,素日默不作声,只因她比一般人能忍疼。

    她坚持着接待了前来探望的大嫂。

    “咱俩得有一个月不见了,这一胎还好吗?”顾浴兰在榻边落座,亲切地握了握谢苒的手,投在弟妹身上的目光不无羡慕。年轻真好。顾浴兰嫁入纪家将近十年,只得了一儿一女,之后肚子就没了消息。

    “感觉比平时要疲惫。”谢苒淡淡地笑。

    “哎,难免的……”顾浴兰便讲起自己怀孕时的种种,并留在府中用了午饭,又陪着说了一通闲话。

    “阿苒还不知道吧,滕府传来消息,云胡也诊出身孕了,宫里正筹备封为夫人。”顾浴兰眼中情绪复杂:“滕家妹妹,算是因祸得福呢。”

    “是好事呀。”阿苒未能听懂大嫂的弦外之音,真心实意地应和到。

    到了五月中,天气总算放晴。纪瞻连着收拾了几日,挑了五月十二这天预备带妻子返回老宅。

    眼看出发的时辰马上要到了,门房突然持着帖子来报有客。一开始谢苒以为是丈夫的客人,不想却被告知是找她的。

    汪家小弟穿着鲜亮的衣裳往堂前一站,二话不说纳头便拜了一个大礼:“问阿姐的安。”

    谢苒示意侍女将人扶起:“阿弟多礼了。”

    近来丈夫虽然绝口不提外间事,她亦从传闻中得知她的旧仆们转投了何家,据说前不久何府中人已讨了皇帝示下,将空置的旧永安翁主府划给了何家。

    另一边,汪家小弟注意到院中堆放的行李,踌躇地问:“阿姐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管汪家那对母女如何,至少面前的男孩儿是个有心人。谢苒态度和善,回答说:“没有走远,正打算过会儿回我夫家在乡下的宅子去。”

    汪小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喃喃到:“怕是耽误您出行了。”

    少年人充满活力的澄澈双目中满是真挚,谢苒心头微酸:“阿弟进来坐吧。”

    和传言中一样,年前她的旧居被何府打通,两座府邸合为一座,不过因为要修整,暂时还没有人住进去。谢苒倾听着少年的讲述,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半晌,她无意识地将目光挪向窗外。院中太阳正好,火红的石榴花开了半墙,明亮的光线之下,覆盖青苔的院墙分毫毕现,清晰到能将墙面上微小的凸起尽收眼底。

    汪小弟见状,适时起身称告辞。谢苒环着肚子送他到二门。

    纪瞻站立堂下,目送身穿石青色罗裙的妻子一步步走远,背影逐渐融入葱郁的藤萝中。他喉内一紧,为自己没由来的担忧和无止境的祈盼感到羞愧。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他告诫自己不该杞人忧天。

    随后发生的种种却印证了他心底的梦魇。返回南郊的家中之后,谢苒开始无休止的呕吐,整个人迅速消瘦,纪瞻眼睁睁看着妻子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妻子无法入睡,他就抱着她整夜整夜地陪着熬。

    情况越来越凶险,不论哪一种金贵汤药都没法对谢苒的病情有丝毫的改善。万般无奈之余,倪太夫人找了道人和沙门僧人上门“作法驱邪”,不料两者见了谢夫人,竟齐说“办不了,”婉拒而去。

    这极大地刺激了纪瞻。他揽着奄奄一息的妻子,闭眼流泪说:“阿苒,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

    “我——我不——谁敢。”谢苒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就要花掉她几乎全身的力气。

    噩梦照入现实,纪瞻心神俱碎,埋首在妻子的颈窝中无声哭泣。此刻他求遍诸天,唯一的愿望是他心中挚爱平安度过此劫。只要阿苒无事,他愿意舍弃其他一切。

    又经过炼狱般三个月的折磨,在国山禅礼举行的当天深夜,谢苒和纪瞻的次子纪鉴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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